洛苏脸上的神情很不对,他对杨广的评价不算高,但他从来没想过杨广可能会如此奇形怪状。
他手掌平摊,一册玉质的竹简现在他白皙如玉的手中,湛湛青光从竹简的边缘以及间隙中盈盈透出。
那一条条竹简之上则充斥着流光溢彩,映照着整个房间都满是碧玉色的莹莹辉光。
一股仿佛从上古传来的古老神圣气息突然充斥了天地之间,时光仿佛在上面流淌。
手中握着这卷竹简,洛苏则像是传说中的古之圣贤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洛苏手中握着青史,脸色带着些许凝重,轻轻一点。
杨坚,杨广,仁寿四年七月丁未日,仁寿宫。
几道信息输入后,青史竹简开始不断闪烁着光芒,青黑交替,青色带着破妄的意味,黑色则为墨水。
青光越来越盛,黑光也越来越亮,化作点点星光状。
时间并不长,竹简之上开始有道道黑色的纹路纠缠,在如玉的青色竹简上异常的明显。
那些黑色的纹路就是那点点星光状的墨水组成,形成一个个字迹,列在一片片竹简之上。
虚无天界之中,一颗桃花树上的花瓣扑簌扑簌的落下,落到地上,然后融进了地面之中,片片桃花飞舞,有种毁灭般的如梦似幻感。
一看那青史上的字迹,洛苏立刻挥手将青史散去,洛玄夜已经极其愤然道:“所为,非人哉!”
那青史上几行字——“太子广胁帝妃,阴谋败,天子坚勃然,广遂弑君于仁寿宫。”
一桩弑君弑父的丑闻!
洛玄镜一向挂着可爱笑容的脸上,此刻也愤怒道:“天子坚对杨广可谓厚爱,杨广却做下这等恶事,可见其豺狼本性,旧日一切的贤良,都是装出来欺骗世人的。”
在洛氏记载的历史中,曾经有过不少儿子杀死父亲的事情。
周桀王就是被自己的儿子杀死,但洛氏并没有责怪那位天子,在史书上,使用了诛杀的词语来定性。
从洛玄夜和洛玄镜的言语能看出来,杨广弑杀杨坚这件事,不能让人接受。
杨坚对杨广是真的厚爱。
杨广在幼年时,就有名声,他平定江南,又击退突厥,在一众兄弟中,功绩卓然,有极高的文学才华,即便不做皇帝,也是一个上等的诗人,他在道德上毫无瑕疵,他是杨坚和独孤伽罗心中最优秀的儿子。
结果杨坚死在了杨广手中,一個疼爱儿子的父亲死在了儿子手中,杨坚做错了什么呢?
这实在是挑战洛氏的道德底线,不,是在践踏洛氏的道德底线!
这不是那些好色之类的私德,这是对天下道德秩序的践踏,这样的天子,不去讨伐他,已经不对了,怎么还能去辅佐他呢?
怎么还能去和他合作,和他绑定呢?
但……
难道又要等待许多年吗?
洛玄夜和洛玄镜脸上满是不甘,洛氏已经不能再等了。
洛苏抬头望着青冥道:“杨坚因为篡夺了孤儿寡母的江山,得国不正,于是在晚年的时候愈发多疑。
那些跟随他的大臣,为他立下功劳的臣子,多有因为此而含冤而死的。
杨广弑君上位,得位不正到了极点,这种君王的心理负担极重,再加上他志大才疏。
看吧。
让隋朝灭亡!”
他的声音并不高,数十米外就听不见,他的声音比高山,向着天下传去。
……
虽然隋朝在政策上有大问题,但这依旧不能遮盖它的光辉,这是一个相当繁荣富庶的大帝国。
杨坚在位二十四年,没有发动大规模战争,社会相当稳定,无论是门阀士族,还是寒门庶族,皆心向大隋。
人口稳步增长,国势日渐盛隆。
改革了政治制度,三省六部制正式成为国家制度,开启了科举制,虽然这个科举制还有相当大的局限性。
即便是以洛苏的挑剔眼光来看,隋朝这也是妥妥的起码百年王朝的美妙开局。
杨坚得国虽然不正,但看在他功业相当突出的份上,灵活的洛苏可以略过那些些许缺点,让洛氏和隋朝深度合作。
但杨广,不行。
在任何人看来,杨广都相当的优秀,能文能武,有恢宏的大志,还有一副清晰的蓝图。
洛苏和杨广聊了许多,他同样不觉得杨广无能。
但在洛苏看来,杨广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自负了。
他的确是有相当优秀的能力,但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他以为大隋无所不能,于是他的一切优秀瞬间就变成了帝国的催命符。
他继承了杨坚丰富的遗产,雄浑至极的国力,就如同汉孝文皇帝留给汉孝武皇帝的遗产后,汉孝武皇帝创造了不世的功业。
他要成为超越杨坚的圣王,他要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圣王,完成所有人都不曾达成的功业,他相信隋朝的国力足以支撑他做这些事。
大业元年刚刚即位,他就开始了强势的四方扩张道路。
大隋天兵于突厥陈兵,曾经强大的突厥汗国在大隋天子的面前俯首。
大隋勇士在西海建功,征服了西燕国,他将西燕国的土地化作郡县,中原王朝的触角再次延伸到西域。
仅仅数年的时间,就连东南亚的许多国家以及东瀛都称臣进贡,遣使入朝,为杨广的大业蓝图添上最美的一笔。
这当然得益于南方尤其是扬州、苏州等地以及岭南的发展,让帝国能够向东南亚投送影响力,当然,中原军队进军目前是不现实的。
整个诸夏都在颂唱着天子广的至高,他现在几乎是天下的主人,从东瀛岛国,到葱岭之西,从瀚海大漠,到赤土岛国,他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隋的勇士们高唱着古老的战歌,昂首挺胸,从四方返回帝国,大隋总是胜利,大隋永远胜利,未曾失败,荣耀和奖赏,都归于大隋的勇士。
杨广在宗庙中祭祀,他得意洋洋的和自己的父亲讲述着自己辉煌的功业。
“我将成为史上最伟大的圣王!”
……
“真是个愚蠢至极的君王,大隋将要在他手中灭亡了。”
过西域,入凉州,洛苏三人所得到的关于杨广的消息越来越多,越听越感觉心惊胆寒。
从大业元年开始,杨广同时开启了营建东都洛阳、开凿运河、修建驰道、修筑长城、各地大建行宫、修建皇陵等这一系列土木工程。
同时在服徭役的人,有多少?
超过两百万!
当年秦始皇和汉戾帝都没用同时用这么多人来服徭役!
当洛苏看到就连关中的村镇都有些疲敝的时候,他就知道隋朝已经在连番大兴土木以及盲目的对外扩张中,精疲力竭,耗尽精血,堪称民生凋敝。
洛苏三人一路疾驰到杨广所营造的东都洛阳,这座城池已经和上次来时完全不同,一切的破败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恢宏。
整座城池的范围扩大了三倍以上,城墙的高度超越往昔,一部分洛水支流从城中穿过。
城池的修建完全秉持着坐北朝南,东西对称的格局,道路极其的宽敞,可以同时容纳几辆车并行。
杨广还在洛阳兴建了规制恢宏的皇宫,比长安的宫殿还要恢宏,他实在是太爱这座圣城,他认为圣王就该在圣城坐观天下。
他充斥着浪漫主义的情怀,将自己的所有艺术细胞都灌注在这座新的洛阳城中。
当洛苏出现在这里时,他立刻感觉到家族底蕴在蹭蹭上涨。
看起来不多,这是因为洛氏和隋朝没什么关系,如果洛氏和隋朝深度绑定的话,就这一笔,拿个两万气运点不成问题。
而且不仅仅是这一笔气运点,随着杨广将帝国重心渐渐挪到洛阳,洛阳还能持续不断地为洛氏提供气运底蕴。
如果是平日里,洛苏定然欣喜,但现在他却笑不出来。
他匆匆看了一遍那重归辉煌的洛阳城,就带着洛玄镜和洛玄夜以及那些灵兵,来到洛阳城外,无数骨瘦如柴、面容麻木的百姓,依旧在不断挖着那条沟通南北的运河。
“下水!”
随着洛苏一句话,几个灵兵立刻跳入水中,往水底而去,洛苏盘坐在岸边,闭着眼,却看见了一切。
在水底,有无数具尸骨,有许多已经掩埋在泥沙中,那些白骨垒在一起重叠着,杂乱无序,抬眼一看,密密麻麻,有多少?
一万?五万?还是十万?
数不清,洛苏根本就数不清!
灵兵猛然从水中跃出,洛苏脸上已经满是愤然,洛苏站起身,他望着那滚滚河水,又用脚踏了踏脚下,他不敢想象在自己脚下,又有多少百姓的尸骨。
一条运河死了这么多人,那那座恢宏的洛阳城呢?
他望着那座宛如神圣之都的城池,只觉浑身寒意大炽,在那座城池之下,有多少生民之血?
这座重建的圣城,埋葬了多少百姓的性命?
在地基之下,是石头、木头,还是百姓的骨血?
洛玄镜二人跟在洛苏身后,沉默不言,该说些什么呢?
洛苏望着洛阳城,突然高声问道:“史记中,对汉戾帝是如何评价的?”
洛玄镜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清越,如同金石碰撞之音,她高声诵道:“戾帝不仁,天性暴虐,傲狠阴鸷,内怀险恶。
杀高士以绝圣道,除谏言以掩己过,逼王侯无辜伦德,为戮者不知何罪。”
洛玄夜眼中杀机迸发,洛苏击掌,高声重复道:“不仁!”
洛玄镜的声音仿若在洛水上回荡,伴着那浪花之声,经久不绝,“负其武功之盛,肆其无厌之欲,征税百端,纵容奸吏,人不堪命,反作盛乐。
疲敝之众不见,土木之功不息,建作长生,犹过阿房,取生民之脂血,穷独夫之贼望。”
洛苏再次击掌,“好,吾降世而临,戾帝亦转世为帝也!”
他声音高亢,脸上带着笑意,声音却如同幽冥降临,如同万年玄冰般,使人只觉森寒。
洛玄镜不曾停下,“及至终末,普天之下,左右之人,尽为敌国,海内骚乱,社稷几覆,犹不自知,令暴法以制,严刑以临。
山川泣血,黎民作难,元勋振臂,天下景从,遂以万乘之尊,死于暗室,亡魂游曳,帝陵空置,为天下笑!”
洛苏最后一击,慨然道:“独夫民贼,当有此祸,汉室元勋,黎民百姓,有此振作,功莫大焉,杨广,他是独夫吗?”
“是!”
洛玄夜咬牙道。
“是啊,一桩桩一件件,他和汉戾帝又有什么区别呢?”
洛苏随意的坐在岸边,望着那滔滔的洛水,感慨道:“汉戾帝社稷几乎倾覆,最终死于暗室,为天下笑,这才该是独夫民贼的下场。
如果让杨广安稳的统治着天下,我的降世,岂不是成为了一个笑话?
曾经和他见了一面,却未曾料到,他会变成如此,何以君王竟能暴虐至此呢?
我看,是家族太多年不曾履足中原,这天下贵族,只以贵族为贵,而不知民贵君轻,天下遂安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