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所有客户雇工,都在官府有着登记,他们和棉庄的契书,受到官府保护和承认。
这就意味着,在契约期内,他们无法解除自己和雇主的雇佣关系。
他们必须为雇主工作!
从年头到年尾,很少能有休息、喘息的时间。
平时吃的都是糠麸、豆子和少量的青稞、米面煮的粥,只有在需要进行重体力劳动的时候,才能吃到粗粮做的各种包子,以及少量的骨头熬煮的汤。
在这样高强度的劳动频率下,哪怕是青壮,恐怕也是撑不住的。
一般三五年,就会彻底垮掉。
而熙河的棉庄和这些人签的契书,都是三五年的期限。
二十岁以下签五年,二十岁以上签三年。
换而言之,等到契书期限完成,这些人基本都已不再可以从事重体力劳动。
他们就像是棉庄里的农具。
用个几年,坏了以后就换新的。
而棉庄所需要支付的成本,极为低廉。
一个月几百个铁钱而已!
作为一个读着孔子、孟子仁义之书,在张载言传身教教导下长大的士大夫。
老实说,游师雄真的很难忍受这样的事情!
可偏偏,理智却告诉游师雄。
这个在他眼中万恶的棉田庄园经济,正是维系着现在的熙河路繁荣的基础。
同时,那些棉田庄园,也在拯救着成千上万无辜者的生命!
若没有棉田庄园的存在。
那些饥渴的吐蕃人、羌人、党项人,恐怕早都已经尽成饿殍了!
没办法!
凡事就怕比较!
熙河路的棉田庄园是很糟糕。
但比起青唐吐蕃和西贼的农奴庄园,这些棉田庄园,就是地上的佛国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起码能吃饱饭——甭管他们吃的是糠麸、豆子和少量米、面煮的粥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至少,他们能吃上饭了。
而且,也不需要戴枷锁、镣铐,还能有一个住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每个月还能领到工钱!
拿着这些钱,他们可以买东西,也能攒起来,等将来出去后,去讨个浑家。
游师雄看过棉庄里发薪的时候。
羌人、党项人还有吐蕃人,都围在了庄园的监工面前。
他们热切的从监工们手里接过发给他们的铁钱。
有些人甚至流泪涕泣,跪下来感谢监工,感谢给了他们活路的‘善人’。
没有任何人愿意,再回青唐、党项,去给头领、兀卒或者赞普什么的为奴为婢,如同牲畜一样的活着,挨饿,死去。
于是,游师雄沉默了。
赵卨则笑眯眯的看着他,良久之后,游师雄叹道:“制使,您应该知道,这样的事情是无法长久的。”
赵卨不置可否的笑了起来,道:“景叔也该知道,自三国以来,屯田庄园或者说邬堡庄园,始终是最快恢复元气的办法。”
“故而,这是最适合熙河的办法!”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这个经略安抚制置使,到明年也会是熙河路的大棉田主。
现在,他的族人,已经在熙州、会州、兰州等地开垦出了数千亩的土地,雇了数百雇工,种下了牧草和豆子、青稞等物。
只等明年,就可以种下木棉。
他已经看过了熙河棉田的那些木棉了,他知道的,这是暴利的行业。
一匹吉贝布,现在在汴京城,售价按质量从七八贯到二十贯不等。
一亩棉田,至少可以采摘数十斤棉花,起码能织出十几匹吉贝布。
所以,这哪里是在种木棉?
分明就是在种铜钱!
游师雄无力的低下头去,说道:“诚如制使所言,下官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他心里面是清楚的。
熙河路的水深不可测,而且卧虎藏龙!
休说是他这样一个小小的权发遣熙州知州了。
便是赵卨这个经略安抚制置使,哪怕想要改变,恐怕也无能为力!
何况,棉庄里的‘客户雇工’们自己都没有意见。
他们现在都沉浸在能吃饱肚子,能有工钱拿的幸福中。
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棉庄的工具,是消耗品的真相。
“恩师啊……”游师雄闭上眼睛,回忆起了当年在横渠读书的时候。
先生张载,坐在上首,问着他和其他同门:“何为儒?”
先生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从当年的横渠书院看向现在的他。
于是,游师雄的脑子里他的恩师张载那略带关西口音的声音,如同雷霆一样,轰然炸响,让他战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当年跟着张载,给横渠乡民们分地,指导他们修建水利,开凿渠道,疏浚河道的事情,也一一在心中浮现。
他是张载的弟子。
也是无比坚信横渠一脉理想,必将实现的士大夫。
但,熙河路的现实,不仅仅正在飞速远离着三代圣人的井田制。
而且,正在飞速坠向深渊。
就像一个无法描述,无法形容,但在日益迫近的怪物。
这里,迟早将变成一个只有利益,而没有仁义的道德地狱!
是的!
游师雄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
熙河路的将来,恐怕将没有仁义的存在空间。
木棉所带来的利益,将主导这里的一切。
不过,游师雄终究是游师雄。
他是一个意志极为坚强的人,所以,他非但没有沮丧。
反而在心中生出了浓浓斗志!
他也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奋斗的目标。
或者说,他很早就在心中有了这个目标。
这个目标就是——在熙河路,让关学兴盛!
用恩师的道德文章,来教化熙河的羌氐豪族。
若能成功,便既可以光大恩师的学问,也能解决熙河的问题。
原因很简单。
熙河这里的羌氐豪族,确实是毫无仁义道德。
但这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未接受过圣人的经义教化。
只要他们能接受圣人的教化,用圣人的道德来要求自己。
熙河的风俗,定可焕然一新。
所以,这是一片沃土!
在他来到熙州的第一天,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事情。
整个熙河路,从未有大儒来讲学。
熙河的羌氐豪酋们,大多数也都未读过圣人文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