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满是划痕的地面,腿部扭曲的板凳,头反插进脖子的人体模型,撕碎的证书,还有一罐撒开的安眠药。
“我自不自杀,跟你没有关系。”他才想起来回应来自铃的声音。
就是他被拉入神选之塔前听到的那段话。
铃没有回应他。
“你又想让我做什么?说话。
“你到底又想让我做什么?说话啊!
“说话啊!我不是拿到了几页‘太阳乐谱残页’了吗?难道你以为我只靠着那几页就能找到原初之光吗?复试被打零分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我的名额被人顶了是我的错?我没有权力没有钱是我的错?
“你除了会用我的过去折磨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但我真的努力了。
“你说话!”
一个踉跄,他踩到了药瓶,摔在地上,灯光也同时灭了。
黑暗中,他摸向药瓶,是他用来装帕罗西汀的瓶子。手又像旁边动了动,药瓶旁边还有一张纸。
那一刻,灯光又亮起来了。
他看向那纸条,看着上面他感到陌生的文字,抬头看向射出光的位置,刺眼的什么也看不见。那束光有节奏地闪烁起来,仿佛他是某部喜剧的主演。配上他迷茫的表情,他更像是被强行委托重任的新人,甚至这新人还不是演员。
成绩条,他手上拿着的纸条,是一张成绩条。
1994年l省普通高校招生考试考生成绩通知单。姓名,李溪海。总分,641。
这下他彻底确定铃是故意的了。
曾经在神选之塔的那些日子,铃就是像现在这样反复用他的过去刺激他,偶尔会有肉体上的折磨。
铃知道什么事情能最大化调动他的情绪,无论是悲伤的,还是喜悦的,甚至带着悲伤的喜悦。
“语文,81,”他低声念出,不能控制地笑出来。
每一次,只要他看见这“荣耀”的81分,就会感觉很爽。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他的母亲把电话扔向他,崩溃地质问他为什么总分只有641分,为什么语文才81分时,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没写作文。然后他就看见他爱着的妈妈拿起扫帚,边哭边嚎边打他。
爽得要死。
他后来说,妈,你应该庆幸,我写了数学大题,真的。你可以让我复读,你可以的。你可以试一试,复读一年,我的总成绩会涨,还是会跌。我没选文史类,我放弃了学艺术的路,我读的理工。够了,真的。我受够了。
李溪海的人生是被动的,安德纳的也是。
这一遭,他成功地让自己被视为一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废物。
“铃,我揣测不了你的意思,”他说,中文夹杂着爱佩兰托语说,“从你把我召唤到这边,从我受尽你的折磨,从我答应你帮你找‘原初之光’开始,我一直都在努力,你是知道的。先不提你在法师普查时封印了我的魔法,故意给我捣乱,也不提你在我要主动对法师塔报备时又封印了我的魔法。
“我从暮因尼亚跑出来,我跑到勒林若西,我只为了努力考进魔法学部,为了节省时间毕业后直接成为法师塔中层,为了接触到法师塔内部的文件,为了找齐写了‘原初之光’埋葬地点的‘太阳乐谱’。
“可复试被关系户搞掉,这不是我能预料到。
“我跟你说了,魔法学部不能考第二次,我再也不能参加第二次考试了。我没有办法,我才考去了皇家医学院。
“我也跟你说了,皇家医学院的那个保送制度,如果绩点达到了要求,可以在硕士阶段拿到去魔法学部本科制药系学习的机会,哪怕普通人也可以,他们会给我这个普通人一瓶能成为法师的奇异魔药,这样,我就能拿到一个魔法学部的毕业证了。
“然后我毕业后就能去法师塔了,我都告诉过你的。
“好吧,我承认,我没我说得那么努力,要不然我不会三年前才开始利用阿卡莎·沃尔克。”
说了这么多,依旧没有声音回复他。
“我真的揣测不了你,如果你想让我继续带着这里,那随便,随便的。他妈的,为什么是我?”
依然没人理会他,反而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台老式放映机,却什么都没放。
“我不知道给你放什么看。”铃说话了。
他倾听着,聚精会神地倾听着铃还要说什么。
可铃只说了那一句话,再没别的什么。他耳畔荡漾着回声,仿佛监狱里噼啪火红的煤炭。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他问。
“没什么,只是想看你崩溃的样子。”铃笑了。
“什么?”
“我太久没见到你崩溃时的漂亮场面了,突然很想看看,于是就把你拉进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还没来得及辱骂铃,就回到了现实世界。
低下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由于麻醉剂的毒性死了,却发现针管还没扎进静脉。
他颤抖的手抓住掉在地上的针管,对准静脉。
可他忽然不敢了,手僵在空中。
我怎么了?他想,我为什么如此胆小呢,从前不是都能熬过来吗?可站在这里的我的痛苦,不正是被那些过去所塑造的吗?我不能扭曲过去,扭曲形式,正如我只能听从外界的安排,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
那现在这个诊所算什么呢?
针管猛地戳进静脉里,他非匀速地,将推注器猛按到底。
没过多久,他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不停往外吐血,吐出刚刚吃的饼。仰着脖子,死了。不是死于麻醉剂里的毒性,而是死于呕吐物堵住气管的窒息。
这下,他来到了他如愿以偿的,死后的世界。
巨大的蝴蝶,黑暗的蛹。蝴蝶用脚撕开蛹,用一万多个复眼看着蛹里的他,用猩红的嘴吸着蛹里的营养液,最后用花粉管扎进他的身体里,带他飞于天空,周而复始。
现实里没多久后,他睁开眼睛。
一切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