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區,北郊區裡有一個革新派學生開的診所!就是那些被開除的學生開的!那個診所已經獲得了許多平民的認可!雖然……雖然那是個非法診所,但它會有營業執照的,總有一天會的!”
薛俄怔住,她转过身说:“安德纳,我相信你。”随后满脸笑容地消失在楼梯口。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任何缓冲,他直接跪在地上,头顶在栏杆上。双手极度哀颓地揪住心脏那块的衣服,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对不起……”
他在那跪了很久,跪得太阳都落山了。直到睡饱的男人醒来,才唤回他的神。
双膝离开地面时,痛楚令他再次跪下。他尝试了多次,才慢慢地颤巍巍地站起。
他想卷起草席当做枕头枕在头下,却怎么也弄不好弄不整齐。好不容易弄好后,他倒在冰冷的地上,枕着草席盖着希格维尔漂亮的外套,半昏迷地闭上眼。
好累。
……
纽伦不克广场上,民众欢呼着迎接囚车的到来,他们跟在囚车后面,你推我搡,渔网里活蹦乱跳的海鱼似的。
薛俄的女儿丽雅·薛俄戴上妈妈送她的发饰,穿上妈妈做的外套,从四监一路跟到了纽伦不克广场。直到靠近纽伦不克广场时,浪一样的人群冲散了这对母女。
“妈!妈!我在这!妈!”
到处都是看戏的民众,丽雅·薛俄在里面东钻西钻,一批批新来的人冲挤着她,任凭她怎么躲、怎么跑、怎么喊,她距离囚车越来越远。
她跟在大车后面跑,放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当她注意到深红色的发饰掉落时,它早就被人踩烂了。
“有人摔倒了!你们别挤了!别挤了!”
“你们看不到有人摔倒了么!”
丽雅·薛俄听到同伴求助的声音,她猛然停下脚步,看向薛俄的方向,隔空大喊:“妈妈!我爱你!”
她的动作粗鲁起来,她推开阻挡她寻找同伴的人,不管老弱病残,一律狠狠推开。母亲的死亡是定局,她不能再失去同学们了。
囚车打开了,广场周围的鸽子伴随着整齐的欢呼声扇起翅膀哗啦啦地飞走,漫天的鸽子盘旋在广场上空,宛若乌云一般遮住太阳。
广场靠近排楼的一侧,一个身穿平民麻布衬衫的女学生边抹泪边跑到排楼的顶楼。
那个女学生站在顶楼的窗口,杵着窗台,大口喘着气。她看到薛俄跪在台子上,头不屈地抬着。
尤利娅·薛俄唱起了古爱培兰托语的歌。
“白昼渐渐消逝,
“昏黄的天色使大地上的众生都解除劳役,
“惟独我一个人,
“正准备经受这场刻骨铭心的战斗。”
(注:改编自《神曲·地狱篇》第二章第一段,但丁著,田德旺译本。
行刑者高喊一声“起”,斩断了绳索。
民众一窝蜂涌上台子。他们抢着与尤利娅·薛俄的尸体握手。相传,与贵族握手会获得好运。
此时,丽雅·薛俄与另一个人搀扶着摔倒的同伴,走向人群的外围。他们白净的衬衫上,蹭了狂欢者的气味与颜色。
她抬头,只望到没有铡刀的断头台。
……
午夜,安德纳被反复的噩梦吓醒了。
他坐起来,把头抵在31那边的栏杆上,手指抚摸31的地面。
这是个月亮很亮的晚上。安德纳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
为什么我做不到像革新派那样光明正大地反抗?为什么我要暗中做“资助革新派诊所”这件事,仿佛自己在忍辱负重?可没有人让我忍辱负重,我的苦难我的挣扎全是自找的。
我没受过革新派的屈辱,却期待有一天有人能将我推到革新派的高度,乃至更高,期待自己翻身那天,期待着别人的夸赞。我真的是不要脸。
我真该被扔进水蛭养殖场里,直到被吸干最后一滴血。
这些念头闪过于鼾声入脑前的一瞬间,闪过于臭抹布味腌菜与夜壶之间的臭味空气,闪过于孤独的氛围里。
他对自身的怀疑彻底变为狂热的憎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