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8年5月16日,一点。
有个影子在安德纳眼前出现了,然后又消失了。
那是巡逻的守卫。
这些巡逻的守卫很少会巡逻,今夜却提着油灯反复走着,每次都毫无表情地扫过每间牢房内的人,用他们那张大饼似的脸执行公务。
谁让最近在监狱里发生过绑架事件呢?
安德纳记不清这是守卫第几次来到三楼了,他自认为是三次,可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在这期间睡着过。
他睁着眼,眼珠咕噜噜转着缩在草席上,就着周围咆哮的呼噜声,脑子寻思巴博教授的事。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通,在法师塔与法师协会水火不容的大环境下,一个在法师塔登记的、本职工作还不是法师的人频繁出入法师协会的理由。颇有一种渔民经常去找粮食收购商的诡异感。
外面又下雨了,安德纳感到泥土味的空气钻进了衣领。
他本应感到冷的,至少以往是这样的。他看了眼薛俄,确定她睡着后起身靠墙坐着。
呼的一下,油灯熄灭了,牢房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手的主人,没人知道他的手在哪。现在,这双手充满了特殊的柔情,黑夜也充满某些浪漫的情调。
他嚼着嚼烟,躲在监狱的一角,压力与疲惫小了许多。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有人在指责他,有人在同情他。独自一人时,他总要靠着幻觉才能撑下去。否则对革新派的愧疚会在他孤身一人时割裂他的肌肤,与他骨髓中的恐惧与迷茫交融,诞下名为锐挫望绝的苦痛。
好累,他想。
一年前,皇家医学院进行了一次名为“放血”的运动。
皇家医学院的校长与大法官勾结,用“放血运动”通过莫须有的罪名夺走四位革新派教授、五位革新派老师的生命,开除众多教师与学生。
此后,革新派在皇家医学院的势力大大缩小。而作为帝国医学界的顶尖学校,它的形势变化会直接令其他医学院纷纷效仿。可以说,医学界正在急速倒退。
这事儿的发生甚至鼓励了其他学科的保守势力做出了更过激的行为。
根据当时的传言,皇家医学院的学院派学生们并没参与“放血运动”,因此外界先进人士对此事的批评声,大都集中在老师与校长身上。
直至冬收节那天,也就是半年前,首都的三大顶尖院校——勒林若西大学、纽伦不克大学、维斯大学,以及民间学术交流社区的公告板上,一则名为《论皇家医学院优等生安德纳·里西海·丽安娜·德斯·卡佩的种种恶行》的文章进入大众视野。虽说贵族的公德与私德都大相径庭,但如此直接地出现在公告板上极为少见。
通过口口相传,首都的多半大学生都阅读过那篇文章。
争议最大的不是他的立场问题,而是他低于正常贵族的私德。
“众所周知,安德纳在大学一年级时候,明确加入了学院派。
“在医学院,大多数学生并不会明确表现出立场,以下简称此类同学为中立党。
“一、安德纳对医学没有纯粹的信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名誉与金钱。
“不论是革新派、中立党、学院派的学生们组织公益活动时,比如为贫民窟的人免费看病,他从不参加。就连法师塔雇佣学生为平民诊治的活动,我都从未见过他出场。我承认,法师塔给出的雇佣金的确很少,但这并不是他不去的理由。由此可见,安德纳丝毫不会从救护他人的过程中得到喜悦,根本没有一颗救死扶伤的心。这种以名誉为重的人,甚至连学院派医生都不配当。
“二、安德纳本人对新医学的了解程度不亚于旧医学。深度学习过新医学的人,不是转变立场,就是疯狂抨击我们是一群神经病。而安德纳仿佛没有接触过新医学一样,安慰度日。
“三、安德纳不光爱钱爱名誉,品性也败坏。我们被开除的那天,我得知校方讨论如何给革新派教授定罪时,他也在场。并且提出了开除革新派学生的建议。
“四、最后说一下他的私德,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未婚妻,并且毫无愧疚之意,作为救死扶伤的医生,居然将人命视为草芥。
“综上所述,安德纳·里西海·丽安娜·德斯·卡佩不配为人。”
安德纳看过那篇文章,里面写的东西他大都无法反驳,偶尔有那么一点儿与事实有出入的地方,他也不想去辩解。
因为文章的作者是个革新派人。接受革新派的攻击,是对内心的宽慰。
他大致猜到了作者是谁——贫民窟出身的雪莉,同届的公读生,一个很优秀很正义的革新派人。
“唉……”
若是不知所踪的雪莉得知巴博教授死亡的事情,安德纳想,且嫌疑人又是我,她定会拿着菜刀或是斧子蹲在四监门口,待到我出狱那天捅死我。
对啊,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回到北郊区贫民窟当个江湖医生?还是放弃行医了?不太可能,她跟巴博教授差不多,梦想就是开一家收费低廉的诊所。
大概率是当个收费极为便宜的江湖医生,能维持自己温饱就行的那种。
真伟大。
她一定会为了那些死去的革新派教授们,努力下去。
安德纳在裤子上蹭蹭右手,回忆起拿到合法诊所手续那天教授灿烂的笑容,他宛若孩童一般拿着纸张告诉他认识的每个人,面对安德纳这样的学院派人他也是如此。
直觉告诉安德纳,巴博教授的死亡不简单。
他仔细回忆起这件事的过程。
教授是中毒死亡的,他喝的啤酒中被下了有苦腥味的毒药。不久后,也就两三个小时,有学生发现教授死在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