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到泥土里密集的臭味,眼皮一开一合着。随着身子的抽搐,他的头发缓缓垂落,扫过他的脸。
他听到车夫说,去死吧。之后,再没听见车夫说了什么,颈动脉的伤了结他的生命。
见到安德纳的血从脖子喷出,车夫呆滞地蹲下,用手按按安德纳的脖子,随后食指和中指向外用力,扒开又深又宽的伤口,观察着,停滞了好半天才起身往上坡走。
我杀人了,他想。
他感受到一股恐怖,恐怖中还带些得意,因为他知道安德纳是贵族,而且是直属于帝国的贵族。
随着他走上山,这股得意也愈发高涨。他想告诉别的车夫,杀贵族与杀农奴的感觉不一样。前者的血铿锵有力且光鲜亮丽,鲜艳得像红宝石;后者的血充满令人作呕的味道,粘在身上不如在身上放一只蠕虫。
现在,他幻想起未来的生活,或许留在勒林若西继续当车夫会过得比曾经更好——他以为首都对车夫的管理与他的故乡椰城一样乱——也许还能讨个新老婆,也许还能住上排楼,听说首都的人都很有钱。
车夫捡起布包,拿出里面的东西,里面有四人份的黑面包片和长条硬面包。
叼着一片面包,他吃着吃着,哭了。
不远处,金色的光点包裹住安德纳。
破裂的脾脏、脖颈、肩头开始愈合,折断的骨头嘎吱吱地复位粘合。
心脏结束短暂的休息,发出庆祝复工的咚咚声。
安德纳睁开眼,白色的眼眸第一眼看到的,是空中的太阳。
“真美。”
他缓缓起身,动作很优雅,完美契合贵族礼仪里的顶级要求“哪怕有人在厕所袭击你,你也要优雅地提上裤子”。
他目光祥和地紧盯车夫,打了个招呼:“你好。”
金色丝线降临在车夫头顶,擦伤他的皮肤,迅速嵌入他的身体。他甚至没来得及惊呼,身体被万千丝线切割,大大小小的肉块散落。遍地的尸体吸引了些苍蝇。
车夫也死了。他活时的气息渐渐淡去,最后消散在空中,像失去梦想的人,消失在集市的茫茫人海。
安德纳的眼睛重回绿色。
面无表情看着肉块,他走过去,在一片飞起的苍蝇中拿走在地上的面包袋子。
“你玩够了吧?”
“确实不错。”停顿了许久,铃继续说道:“用你的身体杀人还是那么有趣!”
“神经病。”
安德纳向山下走着,走几步还回头看看车夫的肉块。
“对了,我们的赌局……”
铃停顿了好一阵子,在安德纳快憋不住时,祂说话了。
“你说,杀了车夫的时候算不算动用了我的力量呢?”
“那也不可能算我输。”安德纳冷哼一声。
“不如这样,你今年只找一张‘太阳乐谱残页’就可以了,而我,会如你所愿消失一阵子。”
听到这话,安德纳下意识以为铃又在耍什么阴谋。
仔细一想,他觉得无妨。
他身边就有一个他观察了五年的“太阳乐谱残页”。
就在他的老师、皇家医学院的校长胡安·查孔体内。
权衡利弊后,他边走边说道:“好。”
路过死去的女人时,安德纳放平她的身体,放回她的头颅。又费力拔出树干里的马脸侍卫,捡回他的头,与女侍卫并排放在地上。最后一步一步拖着杰克的身体回来,还有他的两个脚。
至于最开始被他杀掉的憨声音和大胡子,他们被死死压在坍塌的牲口棚里,根本翻不出。
把三具尸体并排躺在空地,安德纳扭头看了肉块,神色复杂。
以前参军时,如果时间允许,他会在被侵略国士兵的尸体上放上月之母神“因”的圣徽,做点能让自己的心灵安稳下来的事。
现在也一样。
他讨厌杀戮的程度与讨厌医生这职业的程度不相上下。
这几个人很安静地躺着,安德纳能看见他们不再起伏的胸膛,摸到冷下来的皮肤,闻到新鲜的尸体味。
恍惚间,他觉得能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
其实并没有血液在流动,可他坚信能听见。
“快疯了……”
弯腰、起身、再弯腰、再起身,安德纳为三人盖上湿乎乎的稻草,用大树叶遮住他们瞪大的双眼,给每个人分了点黑面包。
盖住身体的布单,遮住双眼的布带,食物,是首都勒林若西这边平民下葬的标配。
“愿你们安康。”
七年前,刚到达勒林若西的安德纳并不理解,为什么爱培兰托帝国的东部地区——尤其是首都勒林若西——喜欢祝死人安康。
更怪的是,这个单词是专门对平民说的,既不对贵族说,也不对农奴说。
直到近两年他才明白,这话的背后有两个含义,一是“愿活时受难的人,死后幸福”,二是“不论生死,贵族永远幸福,农奴不配幸福”。
望着尸体们,他习惯性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魔法。
超感官知觉。
他没指望能感知到什么,这几个人都是普通人。
就在他要关闭魔法的时候,他猛地朝杰克的尸体看去。
那是?
不会吧?
怎么可能?
杰克的尸体内,有一股他极为熟悉的气息。
他急忙走上前拨开杰克身上的稻草。眼前的一幕让他不禁露出惊讶之情。
杰克颈部的创口处有点点颗粒正在析出。
不一会儿,杰克的脑袋与身体间出现了一块半透明的灰色石头。
初夏的阳光在此刻,像是雪原上的风,照得安德纳直冷,可这石头又让他热血沸腾。
“这是……”
他不敢相信,反复开启超感官知觉,反复眨着眼。
“为什么……”
“万事万物总有例外,”铃打断安德纳,“谁规定想要‘太阳乐谱残页’析出就一定要让宿主失控呢?让宿主失控不过是大概率事件。”
说着,铃取走了那块石头。
不一会儿,安德纳的手上多出一张“太阳乐谱残页”。
与其他的“太阳乐谱残页”一样,这张也是空白的。
“你还真是幸运,这么简单就又得到了一个。那今年你就没事可做了。”
“嗯。”
安德纳点着头。他本以为铃不会将这张算做他找到的,故意刁难他。
结果,他还是不能完全摸清楚铃的想法。
或许,祂良心发现了?
安德纳不知道的是,这张“太阳乐谱残页”是铃放进杰克尸体内的。
就在铃借用他的身体杀了车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