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恩一开始对她的很多事都不知情。
他只是在周围没人的时候, 见到她就走上前去,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口说话,但他总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是走过去, 站在她身后的树荫里,或站在喷泉池的另一边。
也有很多时候, 她身边有别人, 他不能走近。
但是修道院的篱笆、白墙、塑像就组成了迷宫,他能在墙后十字架的窗口, 烈日下的钟楼塔顶,幽深的树林之中看着她。
林恩觉得自己梦里都是阳光、风、喷泉吐出的弯曲水柱, 她松散解开扣子的圣女裙袍, 臂弯处的布料有着细密的扇形皱褶, 手指夹着烟, 十字架项链甩到后背去。
她有时候会笑着问他, 某个议会官员或小国首脑,是不是他杀的。在林恩老老实实回答之后, 她会作为嘉奖, 从口袋里拿出银色锡纸包裹的巧克力。
林恩要接过, 她却收回了手,对他道:“不肯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林恩蹲在长椅边, 缓缓摘下了头盔,宫理看到他其中一只眼睛深深凹陷, 像个还没愈合的血洞。
她愣住了。他已经把脸凑上来,叼走了她手指尖拈着的一小块巧克力, 含在嘴里。
宫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巧克力有些融化,她指尖都是黏的, 宫理忽然将手指伸过去,挤在他总是紧紧抿着的嘴唇之间门。
巧克力带来的生理反应,和见到她的感觉融合在一起,很不一样。
他嘴唇很干,可能还有些因为长途跋涉造成的裂痕,宫理指尖一直抵在他牙齿上,林恩呆住。
宫理笑起来:“我手上还有。”
他垂下眼睛去,舔了舔她手指。
宫理甚至没能看到他舌|尖,只是觉得手指湿热,他反反复复,真的有些舍不得巧克力的味道似的。宫理其实还有一盒,但她有些不愿意拿出来给他了。每次就一点,正合适。
宫理抽出手指,看他一身铠甲,只能在自己的裙摆上抹了抹:“你为什么一直穿着铠甲?”
她甚至注意到,他在铠甲里没有穿着很好的软垫棉甲,导致他脖颈锁骨处,全都是磨出来的血痕,其他地方更是可想而知。
林恩:“怕。我变成。狼。”
他指了指铠甲接缝处,有类似锁钥之类的机关,并不是能轻易脱掉的。
这整个铠甲都是他的项圈。
不过与她说话的机会,大多来自他的主动接近与被动开口。
直到某天深夜,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门里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林恩警觉地躲在窗户边缘往外看,就看到一个身影站在他小房子外的草坪上。
脚上还踩着拖鞋。
林恩有些不可思议地缓缓往外走,站在门框里。
宫理穿着圣女统一款式的白色长裙与软底鞋,外面却套了件深棕色的机车皮夹克,她头发有些卷,被风吹拂散乱着,穿着拖鞋的脚埋在草丛之中。
宫理没有看清林恩,她只看到门洞里穿着麻制系绳长裤的男人,光着脚,裤腿有些长,叠在男人的脚背上。隐约能看清他赤|裸着上身,光线刚刚能照到他下腹从裤腰延伸出的凹线,还有腹部上依稀可见的青筋。
宫理觉得有些陌生,试探性问道:“……林恩?”
宫理并不知道,其实绝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也不会叫他名字。他们喜欢用“那谁”“那个骑士”“你知道的”来指代他。
林恩因为这个称呼,感觉心脏嘭嘭的在泵血。他沉默许久,终于从门框里走出来,赤着脚站在门口的石板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一阵风吹过,发丝贴在她脸上,宫理抱着肩膀笑起来:“不请我进去坐吗?”
林恩犹豫了片刻,侧过身子,让出了门。
宫理走进去,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穿鞋,也就把拖鞋扔在了门外。
房间门里一片漆黑,这里像是都没怎么通电,也没有蜡烛,毕竟以林恩的夜视能力也不需要。她就摸着黑往里走,房间门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只有几个陶盆和水池的厨房,一张餐桌和几把椅子,还有摆着薄薄床垫的客厅,床头的位置上有个小小的黑色十字架。
他就僵硬的跟着走进来,也不说让她坐或者给她倒杯水,就这么傻站着。宫理自顾自的坐下来,忽然道:“你知道吗?姐妹会选我了。”
林恩不太明白。
他俯看着宫理,微微偏了一下头。
宫理笑:“就是我要成为姐妹会的一员,也就是离开修道院。但圣女要加入姐妹会,是需要远征的,不能乘坐飞行器,不能用超能力进行远距离传送,不携带金钱,不携带行囊。要从这里出发,穿越几万里到达格罗尼雅。姐妹会认为,这一路能安稳活下来,能够见识各地风土,穿越天灾,才有资格加入姐妹会。”
林恩好像听说过圣女远征。但如今天灾密布,很多城市如果不依靠飞行器,简直就是孤岛,应该会有很多圣女都死在这条远征之路上。
也就是说,她要走?
他一下子迷茫了,想也没想就忍不住道:“……不去。可以吗?”
宫理立刻就笑起来,在没有灯也没有家具的空洞房间门里,笑声就像烛光般填满每个角落:“你不想让我去?”
林恩点头。
宫理:“你不觉得成为姐妹会的一员,是很厉害的事吗?”
林恩知道,可是……
他犹豫道:“但。会死。危险。”
宫理在黑暗里盯着他:“就因为这个?那你希望我留下来?”
林恩却也说不上来。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隐隐觉得,看起来风生水起的宫理也谈不上喜欢。而且她这两年工作排得非常满,满到几乎要连轴转,连躲在修道院吸烟的时间门都少了。
他的茫然写在脸上。
但宫理却很高兴,她伸出手摸了摸他发顶,感受他的发梢戳在掌心里,道:“你是唯一会这么想的人,这就够了。”
她突然的几句话之后,又突然地离开了。
再过两天之后,林恩就正式听到了她即将加入姐妹会,将开始远征的消息。
而所有的圣女远征,都要配一位骑士同行,林恩当场才知道,要跟她同行的人,是他。
林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放松下来,甚至觉得远征也不是一件坏事。但修道院内大家的脸色都变得很奇怪,有人似乎很高兴她能滚蛋了,但像是修道院的高层,比如希利尔,则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摇钱树而感觉不悦。
但林恩还听到了更多的谈话,比如说,玛姆加入了姐妹会后,其实在姐妹会地位并不高,而且她还要靠远远控制万城的多座教堂和修道院,来为自己积累财富和影响力,才勉强在姐妹会底层有一些影响力。
而宫理却似乎备受姐妹会瞩目,简直就是未来的新星,很可能会到达姐妹会之后迅速地位凌驾在玛姆之上。而且姐妹会也有利益分配和上贡问题,很可能未来万城就会被划分给宫理……
林恩没太理解这其中的危险或局势,但圣女远征仪式就在万城最受瞩目、光芒万丈的圣心大教堂开始了。宫理一副神圣、悲悯又坚毅的模样,穿着白色裙袍,在无数主教神父修女的目光中,接过了代表远征的长杖。
杖子看起来就是一根长且微微弯曲的灰黑色硬木,顶端则是一只银色的五指并拢的手型雕像,手掌心处是一只眼睛,手背则是十字架,代表着姐妹会的注视。
圣女可以换掉衣衫,可以徒步或者搭车,却永远不能扔下长杖。
而与此同时,希利尔主持了林恩作为随行骑士的宣誓仪式,他将确保宫理的安全,保证她不受到伤害与侮辱,确保陪伴在她身边。
林恩沙哑含混的嗓音复述着誓言。
在场的人以为他只是受伤严重,除了修道院的少数人,几乎没人知道这银甲之下是不死的狼人。
但林恩也心中有些疑惑。
这个誓言为什么不说让他护送她到格罗尼雅?
而且……他隐隐能感觉到,誓言魔法虽然光芒万丈,但实际落在他身上只是个次级魔法。
虽然也有挺强的约束能力,但不算是最顶尖的誓言。
难道护送圣女这样重大的事宜,不足以用一个顶尖魔法吗?
一行二人就从修道院出发了。
无数飞行器围绕在圣心大教堂附近,实时拍摄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些频道还想开发24小时连续直播,想要拍宫理走出万城的每一步。
宫理乘坐观光电梯从圣心大教堂所在的顶层来到地面上,已经有无数聚光灯对准了她的微笑,那位身量比长杖还要高的瘦高骑士,沉默地伫立在她身后。记者们环绕在二人身边,就像海水般裂开窄路,但也有不长眼不尊重的人。一个摄影机拉长镜头,镜头炮筒快要怼到宫理侧脸时,骑士穿戴着尖利银甲的手一把捏碎了摄像机的镜头,将他推了出去。
周围人也不敢哗然,只能死命往后退。
就在这时候,圣女抬起头,看向了雾霾细雨笼罩的万城,看向大厦对面流光溢彩的巨大广告牌。
广告牌为了效益,一分为二,左侧正是宫理在感恩节时拍摄的《主在微笑》公益广告,而右边是最近大热的重金属摇滚乐团迁山乐队的最新专辑——
左边,宫理正穿着白裙在街道上跟着一大群看起来友善又快乐的群众演员们打招呼,身边还有裸眼3D效果的天使环绕,金光璀璨。
而右边迁山乐队的单曲的MV,主唱戴着标志性的安全帽与呼吸面罩,眼睛附近有着彩绘,正穿着一套深蓝色的工装。她站在昏暗天色下被竹林环绕的废弃佛像雕塑厂中,手里拿了个榔头,正在敲着崩塌的佛脸唱着歌,镜头拉远,她的贝斯手键盘手等人,正站在厂房半毁佛像的黑暗阴影中隐秘地弹奏着。
白与黑,就这么鲜明的在广告牌之中。
但宫理并不觉得对方就一定如何真实。
能出现在广告牌上男女,都不过是资本养的牲口,都是针对各自的消费群体赚钱的,谁又比谁高贵。
她只是觉得那个主唱有些熟悉……
但宫理凝视广告牌的一幕,却被拍摄下来,许多人都以为她是在看自己的那半广告,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也有人说,她是在看迁山乐队,因为迁山乐队深陷暴力丑闻,有人传闻主唱是个魔女,宫理则是透过迁山乐队看向世间门丑恶——
无数无人机与记者镜头跟随着在城市中开始征途的宫理,但由于后来公圣会出面维持秩序,不允许他们太过接近圣女,他们只能在高空和地面远远围观。
而后,众人很快就发现,在永远明亮的圣心大教堂的强光十字架下,大厦之间门投下了浓重的阴影,而奇迹圣女宫理就忽然在阴影中消失了。
……
林恩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身处在地下停车场的最深处,宫理身上的圣袍,就像是长出绒毛一般,迅速变成了一件长款假貂皮大衣。
她大步走向停车场角落里的一辆破旧卡车,抬手把自己的长杖往满是海腥味的车后箱一扔,拽掉貂毛的圣袍,拉开锈迹斑斑的车门,坐在了车上。
林恩呆呆站着,看到远处有几个工人拉着平板车正往这边一边聊天一边走过来。
宫理快速发动车,她甚至在裙袍及远处接近的工人,赶忙打了个响指,他的银色铠甲就像是老吉他手的琴箱一样,立刻贴满了各种涂鸦贴纸,几乎完全覆盖掉了本来闪亮的银色。
宫理伸手:“傻着干什么,上车啊!你还真打算走着去格罗尼雅吗?”
林恩将自己挤上来。
宫理一脚踩在了油门上,车发生轰鸣声,但是丝毫没动。
她:“嗯?我研究过,说是左边是油门,右边是刹车啊,哪里出问题了。”
宫理四处捣鼓,终于看到了闪着灯光的换挡器,随便一拨,车子猛地朝前飞了出去。林恩头盔重重地撞在铠甲上,这会儿连林恩都明白了:“你。不会。开车?”
宫理:“这有什么难的,我聪明着呢!坐稳了,啊操怎么在倒车!”
她确实是聪明的,很快就搞懂了怎么开车,当车踉踉跄跄地开出地下停车场,林恩只看到了一片破败混乱的厂房区,以及背后成片的摩天高楼。
他们已经在万城的外围工业区了。
万城可不小,她算是一上来就违反了圣女远征中不允许远距离传送的规矩。
宫理没有打开导航,只是一路往外开,甚至将圣心大教堂上方永昼一般的十字架远远甩在了身后。卡车在几十年没有维护的破裂柏油道路上颠簸,随着天色逐渐黑暗,周边一些满是酸雨痕迹的招牌,霓虹灯亮起来,义体改造的工人与帮派分子在街头聚集着,燃火的汽油桶与冒着烟的电子垃圾堆逐渐出现在道路两侧的铁丝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