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们这里发生了百年未遇的大洪水,我们的房子也被淹了,水刚退去,我大姑与姑父一起急急忙忙从上海赶回来了。我姑父是1967年下放到我们蹇庄的上海知青,一米六几的小个子,形体也瘦,我三叔祖蹇支书非常同情他,经常给他安排一些不累人的诸如看仓库、守牛屋等一些轻活儿,我大姑也时常给他缝缝补补。说起我大姑这个人,不是我自夸,我大姑长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红嘴唇,白皮肤,八十年代商店里到处都是出售“维纳斯”的,我觉得我大姑很像维纳斯。我姑父虽是上海人,但他却看上了我大姑,蹇支书就把他推荐到矿务局下面的一个大型国有煤矿上班去了,很快就在县城分了三间房子,比他们上海全家七口人住的房子还大,而且他是他们那一拨知青里面,第一个参加工作的人,引得许多知青的羡慕和嫉妒。从七十年代后期开始,从我们蹇庄陆续招工提干的上海知青一个一个地返回上海了,我姑父他们家人也在街道工厂给他安排好了出路,两个表哥也被爷爷奶奶接回上海,我大姑为了我,是最后一个去上海的。
作为孤儿,我从婴儿时就被大姑收养,我其实已经成为大姑家的一分子,只要我同意,我也是可以跟他们一起去上海的。说实话,我着实犹豫了很长时间,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毕竟还活着,我放不下父亲,放不下那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父亲,放不下我血液里流淌着他的基因的父亲。“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每当我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我就觉得血管贲张,热泪盈眶。我决定留下来,我希望有与父亲“重逢”的那一天。嗯,我坚信。
回到家中,我看见姑父一边铲着洪水退后的淤泥一边正和一个中年男人在院子里指指点点,大姑听见门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把把我拉进了厨房,大姑面有愧色地说:“大龙,那个男人姓郑,是你姑父原先的同事,他看中了咱家的房子,想办一个‘小饭桌’,和你姑父缠磨了一阵子了,但是卖了房子你住哪里,我和你姑父就一直没同意嘛。他最近又提出来置换,说他连襟是个包工头,正等着北关拆迁以后建楼,要拿两套两居室的楼房换咱家这个当院,我和你姑父商量了一下,准备给你留一套住着,剩下的一套卖了……大龙你知道的,你表哥他们都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上海……”
“大姑,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不用给我留房子,公安局正准备分我宿舍呢,靠近簸箕山,风景优美得很,你啥时候从上海回来,我还能带你去爬山,在山上能看见整个县城呢……”
“不行!怎么也得留一套房子,”姑父不知什么时候送走了客人,拄着铁锨站在厨房门口对我说,“住宿舍怎么成?你以后不结婚了?宿舍里能安家吗?”
“姑父……”我的眼眶有点发热,鼻子有点发酸。
“先吃饭,老苗,大龙,你们都坐下,”知子莫若母,我大姑知晓我此刻的心情,慌忙把饭菜端上了餐桌。
姑父酒量不行,几杯酒下肚就有些醉了,“……你们蹇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负义……这次回来,我想回去看看蹇支书,看看刘瘸子……”
“刘瘸子?你和刘瘸子有交情?”我有些发愣。
“是啊,”大姑夺过姑父的酒杯说,“刘瘸子下井的第一天就把腿砸断了,是俺三叔怕作废了招工指标,让你姑父顶替他当了工人,你姑父心里过意不去,才撮合大裤腰嫁给他,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
“大裤腰?姑父,你怎么会认识大裤腰?”
“大裤腰的普通话说得好,嗓音也优美,穿衣打扮也和乡下人不一样,我们几个知青和她都能合得来。”
“你们不嫌弃她的地主身份?”
“我们不仅不嫌弃,反而同情她,她又没剥削过劳动人民。”
“哦,这样啊……那大姑姑父,你们什么时候去蹇庄,我陪你们一块去……”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鲁师傅对我说过的刘瘸子身上的疑点。就在这时,我的汉显传呼机响了,是鲁师傅发过来的:簸箕山发现女尸,速来!
簸箕山严格地说并不是山,它只能算作一个小山丘。后来我在县志上查了一下,它的海拔高度只有14米。如果把我们县的地貌比作一张烧饼,它就是这张烧饼上的一个芝麻粒。兴许我们这里都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我对家乡能够拥有一座植被茂盛、花草葳蕤的山峦而感到欣喜。站在远处望去,蓝天白云之下衬着一团绿,真叫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这么钟灵毓秀的地方竟成了凶案现场,我一方面对作恶者感到深恶痛绝,一方面顿觉肩上有了担子,这是我入警以来第二次接触凶杀案,正如不想当元帅的不是好士兵,我认为破不了大案要案的不是好刑警。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鲁师傅带人已经到了。女尸也已经从两米多深的山洞里吊了上来,趁着鲁师傅询问放羊人的间隙,我很快从法医那里了解到初步信息——这是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上身着米色夹克,下身着老鼠灰涤纶阔腿裤,脚穿黑色上海产“登云”皮鞋,已经怀有三个月至四个月的身孕,身上无伤,只在后脑勺上留有钝器击打的血痕。根据尸斑表现,死亡时间应该在48小时到72小时之间。
“看穿着,这是一位有着体面工作的时髦女子。”石法医告诉我。
“石法医,你确定伤口是钝器击打而不是跌坠造成的吗?”我更关心这个。
“当然确定,你看这里……这里……”石法医详细解释着造成两种创伤不一样的医学原理,这就表明女尸是被人击打致死抛入山洞的,这是一起故意杀人案。
我们在周围进行了地毯式搜索,包括那个两米多深的山洞,既没有提取到带有血迹的钝器,也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查找尸源的山哥和颢哥带回了好消息。这位年轻女子姓贾,不是我们本县人,是从省护校毕业分配到我们县医院妇产科的一名护士,今年二十二岁,未婚,与另一名姓王的护士住在医院的双人职工宿舍里。
未婚却怀有身孕,谁是这个非法孩子的父亲?贾护士作为妇产科的护士,不会不知道未婚先孕的风险,她为何还要冒险怀孕?她想打掉这个胎儿不是很容易吗?谁是贾护士身后的男人?贾护士的死亡与这个男人有没有关系?由此看来,这个贾护士的身上肯定有故事。我们老师说过,就怕案件没有故事,有故事的案件背后是一个一个的故事“情节”,只要沿着这些“情节”深挖下去,一定能找到故事的男(女主角。
那么谁是这个杀人抛尸案件的男(女主角呢?我和鲁师傅,山哥和颢哥,再加上其他同事,我们分成几个小组,对贾护士在老家以及我们县的社会关系进行了走访调查。调查工作做得极其细致,尤其对贾护士的日常生活细节,交往的男女朋友,周围的人际关系——案件破获以后,我们整理汇集各小组的记录本,竟有十五本之多——经过筛查、过滤,过滤、筛查,终于,从同住的王护士那里,我们得到了一条最有价值的信息。
据王护士回忆,有人经常传呼贾护士的bp机,贾护士出去打电话一打就是几十分钟。有一天晚上已经十点多了,她们两人都已经躺床上准备睡觉了,贾护士的bp机又响了,见贾护士穿上衣服要出去,王护士与她开玩笑似的问她,和谁打电话呀?是不是男朋友?让你男朋友给你买个大哥大就不要往外跑了嘛!贾护士只笑不答,临出门时反问道,哎,你说四只眼睛的人是不是心眼子也比别人多?王护士笑道,你男朋友是个“四只眼儿”?贾护士没有应声就开门出去了。
但是妇产科的医护人员告诉我们,从没听说更没见过贾护士谈过男朋友,更不用说是“四只眼儿”的男朋友了。难道是地下恋情?我们对县医院的所有未婚男子逐一进行了摸排。这六七个单身男人中(有一个戴眼镜,有的只和贾护士一面之交,有的对名字有印象但却对不上号,有的甚至根本不认识贾护士。年轻的妇产科主任告诉我们,县医院妇产科和其他科室交集不多,贾护士认识的男人也就药库那几个“老头儿”。
我们在医院保卫科李科长的带领下向药库走去。药库是一排独立的平房,坐落在医院大楼后面很深的巷子里。我向四周瞅了瞅,这里院墙高耸,深邃静谧,和前面熙攘嘈杂的医院大楼相比,真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境,如果……嗨,不知怎么,我的脑子里突然联想到那个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来。
李科长在路上告诉我们说,药库总共四个人,三男一女。三个男人里正副主任即将退休,传说蒋蛮子有可能接任主任的位子。
“蒋蛮子多大岁数?”
“说不好,可能四十上下吧。”
“你叫他蛮子,他是南方人吗?”
“对,我们医院就他和贾护士是南方人,但他们不是一个县的,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江北。”
“哦!那他老婆呢?在哪里工作,也在咱们医院吗?”
“嗨!他老婆一直在老家工作,听说马上就调来了,两地分居十几年,真是不容易。”
“哦!这么说他过的是单身汉生活喽?”
“可不是嘛,”李科长突然放低了声音,“前几年他看黄色录像‘进去’过,还是我给领回来的呢。”
不知为什么,我和鲁师傅不约而同对看了一眼——有故事,肯定有我们期待的故事!我在心里暗叫了一声,等我们到了药库门口看见蒋蛮子的一瞬间,我的感觉更强烈了,猎犬发现了黄鼬是什么样的?就是我这样的。我感到汗毛口都奓开了,因为蒋蛮子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
“四只眼儿”!
我夹着公文包的胳膊微微发抖,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色,恐怕已经由红变白,由白变黑,由黑变青了吧。但是我的思绪一点没有乱,反而出奇的清晰。我已经迅速把他“演绎”了一遍——因为常年与老婆分居,他的生理需求无法满足,偷偷地以看黄色录像“解瘾”。突然从老家那里来了个贾护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再加上工作上的接触,两个外地人的关系更进了一步。贾护士的年轻活泼,青春靓丽,越来越令蒋蛮子难掩情欲,他用从黄色录像上学到的本事,很快把涉世未深的贾护士“勾”到手,但是贾护士意外怀孕了,这让他慌乱不已,首先,他有家庭儿女,老婆很快就要调来,他不需要贾护士满足他的生理需求了,他不可能离婚。其次,也是让他痛下杀手的一点,贾护士对他的感情是真的,以腹中的孩子逼迫他离婚,否则,有他的好果子吃。而且——这是最关键的一点——而且他面临着升职的仕途,贾护士此时对他来说,不再是温柔的港湾,却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他非把她踢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