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相府蒂利尔深觉处境不妙,命人召来耶莱希琉尔就当下形势进行全盘分析,得出了国王将所有希望尽付顽石企业的结论,一致同意不惜代价稳住莫里斯,总归是要让他相信若加入己方阵营即可获得无尚权力,能驱役本国除王室以外的任何国民。几人坚信开出这类比隐形君主的诱人条件,莫里斯对他们提出的相应回报当无有不允之理。
次日,蒂利尔一伙宫廷权贵依照拟定计划邀来各部阁僚带着连夜备下的厚礼,一行人搭乘十数辆华丽座驾浩浩荡荡驶往国王南路莫里斯寓所。
当蒂利尔率领众官员抵达留梦觉邸院墙外宽阔的街市,朝阳已冉冉升起。蒂利尔的车夫叩响寓所大门,开门相迎的是位年长老仆,车夫向老仆告知来意,介绍了众访客显赫的身份,本以为老仆会惊惶得将众人迎入院内,岂料老者从容告知主人尚未睡醒仆役不便待客即阖上了大门。
身居阁部要位的官老爷权势熏天,平日过惯了被众星捧月簇拥的光鲜日子,这会儿突然叫人晾在大街上连个体面歇脚脚处也没有甚为着恼。然见首相谦卑恭候不急不躁,也只能无奈压抑心头不快,口中絮絮叨叨发着牢骚,彼此交头接耳低声抱怨着。
财务大臣耶莱见状面带微笑劝众官员耐心等候并言语暗示要会见的人有着振兴国祚的力量,众人与之相晤务必表现出足够尊重,又说了许多诸如令之不悦即可能失宠君前甚而惹上亡身之祸的恫吓言辞,唬得众人面面相觑,噤口不言。再看看蒂利尔先是授意车夫让开门的仆人入内通报遭拒,随后亲自下车在寓所台阶前闭目肃立许久,之后兀自进入车厢内静坐,全程未与任何人有只言片语交流。众官员见首相未有指示,又被财务大臣婉转警告了俱不敢造次。或默默返身钻回车厢或安静呆在车驾旁百无聊赖四下睃望。
过了有两个小时,太阳掠过街边排屋高耸的屋脊,艳阳下官老爷们都躲进了车厢里,只剩戴着斗笠的苦命车夫给马儿喂着凉水不住地搧扇子散热。
冬季的晴天不似夏日酷热,然而蜷缩在暴晒之下的狭小车厢里不断上升的温度仍令人感到躁闷难耐,久坐不动使每个人渐露疲态,许多上了年纪的官员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
就是在这种折磨人的枯燥等待中终于盼来了首相仆人高声宣布:“莫里斯先生有请首相大人与诸位同僚府内一叙。”
众官员瞬间打起精神,神气活现互相攀谈着争相释放积压已久的情绪,人群中喧声渐起。
众人依次穿过大门和庭院进入寓所,沿着蜿蜒走道观览室内精美装潢和名贵古玩,对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接连发表了颇具考僻的见解,对莫里斯拥有的惊人财富纷纷赞叹吹嘘,称奇不已。
一行人穿过迂回过道进入正厅,看见一位身着黑色礼服头戴宽边毡帽的中年男子微笑站在厅内靠墙位置打量着他们。初次见面者从他那身标志性的装扮---两撇浓密的唇须,永远蕴含着神秘感的微笑,以及不变的深邃中透着寒意的眼神,这些长在一张异族面孔上的特征大致猜到了他就是被王子引为至交荐入宫廷的异国商贾莫里斯。
“未知诸位大人光临草舍,有失远迎深感惭愧。”
莫里斯躬身与众人打过招呼,指着众人面前一张只有五个座位的棕色皮沙发示意众人入座。
众阁僚对莫里斯谦恭有礼的言行倍感亲切,纷纷回以更加恭谨谦逊的言辞,然而话刚出口即戛然而止。众人瞅着眼前只能容纳不到一半来人的沙发窘态毕露,指着沙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见他们忸怩局促的样子莫里斯莞尔道:“实在抱歉,寒舍鲜有贵客登门,时常只此五人座长椅足可待客,今日朝中众臣群贤毕至,此有如神降一幕本该是敝人荣幸,岂料仓促间未及备办确是无法为每位大人找到合适的椅座,不便之处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起先众人以为此类交际细节上的疏漏只是主人家的无心之失,当听见莫里斯毫无愧色的解释口吻甚至感觉到话语中充斥着嘲弄意味,如梦初醒,明白是有意为之的羞辱,皆恼怒异常,脸上的怡然洒脱瞬间转化成了马车上久候的不满与愤懑。
“哼!岂有此理,这是何待客之道?莫非我等一干朝臣不顾尊卑有别,费心筹备专程至府上拜会阁下,先生却打算让我等鹘立着与您会晤吗?”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官僚厉声质问道。他的脸上长着泛白的浓密颊须,怒目圆睁,双颊鼓胀直视莫里斯。
“就是呀人言莫里斯先生富甲天下,您顽石企业出售的货品包罗万象,单凭此屋宇内气派恢弘的陈设也能猜到只要金钱能解决的问题就绝对难不倒您,岂会真因区区几副椅櫈发愁?”一位三十出头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附和老者质问道。
别的官员亦七嘴八舌直接或婉转地对莫里斯发出各种批评,指责的声音逐渐尖锐。
面对嚣涨的声讨,莫里斯从容说道:“自敝人入住此间馆舍一应家具摆件俱参照最初布置陈列,诸公踏访蔽庐本应是桩幸事,奈何在下事先未收到告知,仓促间置备不周还望列位海涵。”说罢,莫里斯向众人深躬作揖,以示歉意。
“哼!你无须惺惺作态,倘阁下无心招待大可直言相告,我等即时打道回府绝不留恋,何必言语搪塞假意敷衍,莫非一众臣僚群聚于此是来讨先生没趣的?”白须老者忿忿道。
“哦---!”莫里斯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那就请大人自便吧,敝人过惯了清静生活,忽然驾临的众多访客倒真令在下感到空有一腔热忱终是无力招待,恕不远送了。”
那老臣本是蒂利尔安插于宫廷高位滥竽充数的庸吏,哪有半点真才实学,靠着巴结上司得以官运亨通。对于眼前这位没有任何官职却能使自己的恩主在炎炎烈日下久处街市等候接见的异国商人自知开罪不得。纵使身为阁部大臣在受到被他视为市井流民者轻慢卑侮时也只能忍气吞声不再言语。
“噫---耶斯大人,稍安勿躁不要忘了此行的目的乃是与先生晤面相叙,化解彼此日益加深的误解,至于礼仪接待是否得宜,比起想要解决的问题而言简直微不足道。我们怀着挚诚而来当不是只为了得到先生精细款待,即使礼节上有不尽人意处亦当宽容以待,切不可拘泥繁文缛节因小失大,在祖国祸福旦夕间因私废公。何况即是未事先告知当作我等疏于交涉处之,焉能归咎先生?更不应胡乱撒气。”耶莱见氛围逐渐尴尬开口打起了圆场:“先生来自强大的异邦,足迹遍及宇内,是经营有道的成功商人,我等对先生仰慕久矣。奈何先生甫驾临本国即与王子结缘被王子聘为幕宾,只恨一众不才历来受殿下冷眼,虽对先生仰慕久矣怎敢逾越礼制规矩,冒着触怒殿下的不敬之罪叨扰先生。每每思及先生超尘脱俗之卓然行止,有心结交犹恐逆意殿下,惟有暗自怅惘嗟嘘。幸逢陛下降谕值此内忧外患踵至之际我等朝臣但有不决可求问先生,以筹定国安邦之策图报王廷。还望先生以国事为重,纵昔日多有无心冒犯,先生高士雅量毋须多多海涵。”
“这么说,诸位是奉君命来访?敝人可算是三生有幸,能得诸公卿奉旨拜见,似此殊遇恐怕连一向蒙陛下宠幸的首相大人也未曾有过吧!”莫里斯对站在众人面前一脸谄媚相的蒂利尔讥讽道。
“嗯先生乃不世出之人杰岂是我辈堪与相论?吾王礼贤下士,对先生之厚爱无以复加,而若论为陛下分忧的能力在下自愧不如先生,在面对功名利禄诱惑方面在下更加无法做到先生的淡泊高尚,始终将随侍君侧执笏庙堂做为人生最大荣耀。每每因自身能力与涵养远不及先生而自惭形秽,呵!我若能有先生的才识与修养该是多么幸运的事啊!那样我就能使十方国重新变得盛隆富庶。”蒂利尔卖力吹捧着,无耻谄媚引得在场众人群起附和,众人不管他说的话是否契合莫里斯形象,只是不遗余力大加夸赞。
看着眼前衣冠楚楚丑态毕露的旧交,莫里斯从他依稀熟稔的面庞上追忆起当年那个褐丘港朝气蓬勃懵懂无知的少年,那个吊儿郎当的贫苦渔夫,笨拙庸劣的蹩脚水手。那会儿他的追求很简单,只不过想得到金钱上的满足而已,并未流露出令人悚惧的野心,也看不出任何杀人越货的端倪。那位叫布鲁图斯的男孩只是个比他年轻为了蝇营狗苟而活的愣头小子。
现如今这站在他面前改名换姓的人脑袋里装满阴谋诡计,为了满足欲望不知害了多少人。最初,他只是海盗同伙,伤害他人的手段凶残而血腥,此际他身居宰辅,将自己装扮得油头粉面,儒雅谦恭,或已然厌弃血腥行为,不屑于亲自动手铲除异己。按说有了权力傍身就有了更多选择,但他内心阴暗邪恶的追求始终未变。
想到此处,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懊悔之情,觉得根本就不该接受他登上金枪鱼号的请求,若是那样自己现在可能还是那个洛克,可能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不必为了复仇隐姓埋名,乔装打扮成一个虚拟人物蹉跎人生,混迹各国权贵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他忧伤不已以至于深深沦陷在情感洪流中不能自拔。
蒂利尔见他兀自伫立着纹丝不动,不知什么事情使向来不外露情感的对手分了神,遂疑惑道:“先生是有什么心事吗?”
这一问把莫里斯从幽深思绪中拉回了现实世界里,他冷笑着对蒂利尔问道:“看大人肤色非天然白皙红润,当是抹了很厚的妆粉吧?”
“可不是哩!曾经我也和先生一样,是位满世界行商的海员,终年奔波海上忍受风吹日晒,就像挂在熏炉上的腊肉被炙烤得满身黢黑。后来步入仕途我自不能以一副污秽粗野容貌辅佐陛下,觐见君王须当仪表得体,在下唯有以浓妆修饰,天长日久习以为常,成了和三餐一宿同样重要的事情。”
“大人言之有理,您这浓艳扮相连最敬业的优伶亦自叹弗如,每日起床后就这么梳妆打扮难免会给人一种粉墨登场游戏人生的错觉,可知您招摇过市,堂皇入宫在淳朴民众看来或许明白您忠心报国为社稷牺牲常人生活乐趣者,当然也不乏不明就里者肆意诋毁大人的论调。他们说大人形同异类,败坏伦常,擅权弄政,致祖国礼崩乐坏,民风秽浊,更有甚者直指您为陛下之嬖幸。而侯爵与总检察官大人因与您政见不合被罢官夺职也是您利用色相蛊惑君王所致”
“够了,简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此下流粗鄙之訾毁,我辈文人雅士非但不可轻信更应同声抨击,先生口口声声散播下流贱民无耻谤渎用意何在?”一名体格壮硕身形臃肿的中年大汉对莫里斯呵斥道。
“这位又是大人安插在哪个机要部门的得意门人呢?您在十方国为官数载已门生故旧广布天下,不得不说还真有点手段哩!”他对蒂利尔侧目问道。
莫里斯瞥向锦衣华服的中年汉子,观察着他的官服样式揣摩此人在宫廷里的官衔品秩,倒也根据闲常收集的信息猜出了大概。
“这位是王后的父亲国丈大人,二位初次相见无怪乎先生觉得陌生,国丈言行戆直冒犯之处还请先生包涵。”蒂利尔强作欢颜陪笑道。对于莫里斯几度出言讥讽,他憋着一肚子气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因王命在身不敢发作。
“最近风闻立后一事宫中闹得鸡犬不宁,听说还出了人命,公主因此出走下落不明。王后是首相大人一力向陛下举荐的,莫非大人也卷入了混乱的宫闱斗争中了?”
莫里斯说着让仆人从屋外搬来一张铺有绿绸软垫的鹅颈椅从容就坐,同时也不忘再三示意众人坐上那张特意为他们备下的沙发长椅。
“先生此言差矣,敝人纵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涉入陛下的家事,历来宫闱纷争杀机四伏,稍不留神就会惹上灭族大祸,吾辈廷臣倘沾上勾连后宫的罪名纵侥幸蒙陛下开赦免除死罪也难逃流徙发配的灾厄。这是何等样事,我们这些从善如流的民众楷模敢轻易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