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城的命令是坚决的——清除穹顶之下一切生物体生命形式个体!
每一座穹顶之城都在地表人类的手中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具体破坏到什么程度,天空来的人无从得知,因为就连全智能系统也不清楚。
那些地面人类如今变成如何一副模样,或者干脆说变成了什么——所有城市监控设施和照明系统都已被破坏殆尽——每到晚上,整座城市几乎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城市的生命维系系统之外的一切都瘫痪了——全智能系统在一件事实上是有把握的:那些人类的心志尚未完全泯殆净尽,至少他们还没有沦丧到忘记自己是需要水和空气的。
——他们不需要光明和电力,不需要网络和信息,不需要人生的规划和未来的憧憬,不需要肉体的情欲和精神的追求,不需要明天的忧虑和文明的延续——他们的大脑和一切的感官,唯一时刻追逐着的,是食物的尾迹。
飞船上下来的人首要执行的第一道命令是:关闭所有城市的通风系统和对外通道,七天之后重新启动。
飞船来的人进入许多城市,如入无人之境,顺利将城市封闭七日,之后启动,这城便归他们放心居住和使用。他们看到遍地的白骨,或在明处,更多在暗处,大片大片抛撒散乱,竟没有一根是完整的——当那些还活着的地表人在骨堆中间稀疏渺小时,他们就在其中翻找,舔遍每一块可疑的骨头,直到将散乱的骨头重新堆积成垛……他们见这骨垛高大,就上前翻找,舔遍每一块可疑的骨头,试图用残缺不堪的牙齿咬碎,看看是不是里面会有臆想中的不同……
没有人类知道每一座骨堆中的每一块骨头被舔过多少遍,或许它们每一块都具备了年轮的功用,代表着骨堆‘重生’的次数,但每一堆,都与它的前身不同,无论大小、高矮、形状、数量……铺在最中崩落,或者是从死人的颌骨上崩落,几乎没有一颗是完整的。
白骨在昏暗中森寒,每一个城外来的人不自禁将手中的武器紧抱,仍然浑身寒颤不止。他们张大着僵硬了的眼睑,任眼球在眶中干涩。此时才真正面对现实,一切从天而降时的心理准备,早已崩散于悲哀的无形中。
才知道,画面与真相,竟如幻想与现实。无形的黑暗扼住每一个人的咽喉,不能呼吸,不敢呼吸,渴望呼吸,空气却变得滞重无比。
如果他们曾经并不能深切体会和想象死亡的气息,现在他们闻到了。那是一种,可以用眼睛闻到的气味,一种从鼻腔中渗入灵魂的景象。他们浑身发冷,连面面相觑都不敢。
只觉有无数双眼睛,遍布周围黑暗的角落,寒光隐现,又悄然隐匿其中。有人转动仿佛锈蚀了的头颅看向某处至暗的角落,又慌忙将头转回,好像那里竟藏着什么,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没有人敢夜间进入任何一座城市。他们靠青天白日壮胆,又在阴霾乌云之下咬牙切齿地暗骂高高坐在太空城里的人。
飞船上下来的人远远住不了那么多城,但人类需要统合所有可用资源来应对彗星危机及后续。
有人在城市的智能控制中心的中枢建筑里见到了活着的地表人。
那一小群人类赤身裸体,‘穿’着一身令人毛骨悚然的露骨疮疤,那一具具正在暗影中沉睡的躯体横七竖八躺在肮脏之中,隐约像一具具风干到一半的尸体。或者由于处身暗处,看不到那些人类身上是否还残有毛发,竟也看不出代表性特征的东西!
——不久之前,相距万里的另一座大穹顶城市,另一支执行队伍与另一个地表人类群体遭遇:他们被突然从黑暗空间冲到面前的‘怪物’登时吓破了胆,各人四散逃窜,惊吓中胡乱射击,一名队员被子弹击中腹部重伤倒地,其余人像老鼠般一只只从建筑的各个破口蹿出,逃到阳光之下。
那名倒霉队员吃痛翻身,就看到一柄尖刃对着自己的右眼插了下来……
他亲眼看到那柄刀子的尖端戳着一颗流汁的眼珠,从侧面送进怪物的上下颌之间,爆浆的汁液溅进他的左眼……一片模糊中,他看到更多怪物拥扑而上,从他那不知何时已被破开的肚子撕扯出许多东西;
他的大脑忽然一片清明: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多……?它们在抢什么!?
更多的地表人紧追外来人类冲出建筑,冲入日光之下!
日光毒辣,仿佛无数尖针将他们刺透……他们痛苦倒地,就在光明中失明,阳光仍如地狱之火灼烧着他们的双眼;因那无法承受的苦楚,他们如在恐惧中皮毛发奓的猫科动物般怪叫着,发了疯地以头槌地……
那些外来人远远地看到这一切,每一个人的心,随着每一下无声又刺耳的头槌撞击,一下下缩紧。
地表人就这样远远死在他们的眼前。
许久,任务执行队伍冷静下来,确认危险解除,慢慢靠近查看;
他们穷极想象,总没有办法接受这些死去的人类曾经竟是人类……它们身形似人,此外再无像人之处;
它们变形的躯体上没有一根明显的毛发,四肢和躯干因干瘦而显得尤其细长,全身表面隆凸粗糙,已经完全没有了皮肤的概念……没有性特征,看到的人仅仅是从他们的生殖器烂根处判断:
这些死去的怪物,曾经都是男性的人类——
任务执行小队误入那些人类的领地,之后才无意中发现隐密中的存在,但这是通往智能控制中心的必经之路,绕之不过。小队蹑脚屏息,心里一边各自祈祷,同时不住地咒骂,他们将每一脚都尽可能地插入到碎骨缝隙间的地面,祈祷着不要弄出点儿什么动静而惊动那些怪物。一边想象着怪物们一旦被动醒来、发现人类的种种场景:……他们举枪射击,火力全开,但‘它们’像蜘蛛一样到处乱爬,突然蹿到高处,对着人类的头顶跃起弹跳而下,动作敏捷……;走神间,有人一脚踩断一块残损的、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肩胛骨……
暗影中的人类正在沉睡中不停抽动破烂不堪的鼻孔,他们嗅到空气中陌生而又稀奇的气味,肢体便开始躁动不安,那气味仿佛久远的并不存在的模糊记忆,深藏着强烈而新鲜的精神刺激!
有人仅剩的半片残缺的左耳突然应声动了一下,猛地睁开双眼!……
凌乱而致密的枪声中,地表人发出难听之极的怪声,他们的声带好像被腌渍过,闻之刺耳,令人心慌。
天空来的人看到:那些怪物像从恶梦中突然惊醒,双眼血红,他们起身的动作僵硬而别扭,却不迟缓;每一只都是如此精瘦而矫健,手中持有利器!但他们未能进化出蜘蛛的本事,贪婪的红光从他们的双眼中爆射而出,如无形而大有威力的冲击波几乎将每一名天空之人向后吹倒!
……他们每一只的红眼中都不再内含人类的情感特征,悍不畏死,径直迎着子弹弹道的方向猛冲过来!
他们手里的猎具随着怪异的跑动在空气中划出诡异的弧线!他们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令人浑身紧颤!
他们一只只中弹倒地,仍然挣扎着还要起身前冲!
受伤的野兽面目狰狞,非因疼痛!
血红的双眼和单眼中毫无畏惧!
子弹不能激发他们一切曾经为人的聪明!
饥饿压制住他们一切的智慧,如抽击他们灵魂的蝎子鞭!
弹道的直线在暗影中交织出无序的红色扇面,饿疯的野兽在死神的镰刀之下仍不发出绝望的呻&吟!
他们的大脑思维当中,没有直面的死亡,只有饥饿凝练而成的坚固意志!
城外来的人射光了他们的备用弹夹。直到有人在一片枪械内部发出的惯性的急迫‘啪嗒’声中发出喝阻命令。他们恍醒般想起自己的食指,啪嗒声渐渐稀疏缓慢,终于消停。每个人的手臂久久保持着僵硬的端枪姿势,食指在扳机中剧烈颤抖,它们似乎对扣动动作上瘾。突然陷入的死寂中,昏暗的空间将每一个人凝固在射击状态,偶尔响起几声机械的精密铰合声,几乎又引发一阵食指联动。
野兽未能冲出他们藏身的隐暗,纷纷倒下,连叠成片。他们僵直地重重摔在破碎的白骨上,仍保持着意志铸成的形状。
黑暗在堆叠成片的尸体下蔓延出来,又在四围的白骨间攀爬。那黑暗仿佛是从地底深渊的渊源处发源涌出,照得白骨与尸堆发亮。
城外来的人们的面部凝固着几乎相同的表情,粗重的呼吸在每一个人的口中出入,连锁着无规律的沉重心跳。腥臭的死荫气息在他们的双眼中漫延,没有一个人能够接受眼前的景象,他们的心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那片在死幽的黑暗中白到刺眼的物体曾经是人类!
他们双眼灼痛,干涩无水。刚刚还狰狞怪叫、凶猛地向着他们冲来,转眼竟已变作一片静止的死物?
是幻觉?是恶梦?
他们,曾经,真的是人类吗?
是否曾经,还有我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