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团的驻军军营就在佩尼萝以东的赛珂林,是位于郊外的一个小村庄,赛珂林与驻军军营隔着一片小树林,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流,顽石在河床底,沿着水纹和涓流的透射下透亮无比,堪称“暗色美玉”。
驻扎地集合了整个团的人,难以置信的是,因为战略调度的失误,行进冒死损失的人甚至比战役表现本身还要严重,人们常说:“走不好路,知道走好路,好运会从脚尖溜走。”一整个团的损员率比十五年前的战斗还要糟糕。团长德·卡赛萨留(deCasecaleu)是在此世代居住的阿尔士裔,亦或者说遭际多次洗礼以后,他唯一的阿尔士,也就是帝都印记就剩下他的家族名字。
这个人有些古怪,他喜欢嚼烟草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抽烟,是早些年在斐欧弗西亚洲的王化区(正式称呼的王家殖民地领),一位奥科比拉特人告诉他的做法,他觉得很好,也照着做,至今已经快三十年了。他长着一副大胡子,从人中两边各一撇,很喜欢自己被折断的银制金镶勺子,勺子自然是没了,仅留下一把柄,老爷就用这把勺子柄指点事物,每当自己心烦的时候就含着被折断却又打磨抛光的“嘴”,估计正当烟斗用。除了这点怪癖,这位团长擅长平衡,他只允许自己的手下抢劫富人,弹药和枪械都购置最好的,又允许手下保留一些“剩余的经济补助”。
也许人们认为当时的情况来说,这种做法堪称贪牙缝的油水,但他的团队是在整个弗国陆军来说纪律性名列前茅的。如果他日后知道自己率领的团队出乎他的所料,也就不会感慨鞭子的有效性寥寥无几。
在集合之前,他倒是似个孩子,也跨起弹药包,并未让副官和以下级别的人员跟随,与守在门前的列兵寒暄几句,就拐弯走到歇息处看“游手好闲之辈”,正坐在地上的草根将枪随意摆放,他随手拈来一把,那些人毫无察觉之意,直到在其中一棵树的背后,新兵发现团长卡赛萨留迅速将火药塞到火药池上,引诱弹簧的蓄力,铁片盖住不安分的颗粒粉末,又随即将剩余的铅弹和火药倒入其中,抽出通条来回蹉跎颠倒,这一过程全被暗自仰在另一棵树的三个小伙所见识。
“十、十一、十二……正好。”
得益于猎人的警觉,普利特的默念仅仅停留在唇边。
莫林正眼瞧着即将要射击的人,“如果我没有看错,也许我判断有误,帽檐上能带灿黄色,也就只有团长。”
拉特利耶仍无要说话的意欲。
他仅点头回应。
莫林感觉他的脸色不是很好,“难倒你还忧郁曾经扑面而来的一切?”
拉特利耶以摇头回应。
再度眨眼一瞬间,闪烁混杂的枪声迅速划醒靠树歇息的糊涂人。查茹兰特的眼睛正视周围,在五十弗杖外的苹果树,其中还被一颗小柠檬树遮挡了视野,透过树枝带叶的缝隙精准打中想要吃的苹果。
“谢谢你,这枪还有用。”
这位爵爷对其他人的礼貌毫不含糊,他的确透露歉意,向枪的主人提帽致意,“为了还礼,我替你捡个苹果。”
他的鹅步——似鹅优雅的漫步,从臀到脚跟的笔挺,亦略带曲线,不一会,他撵着一个被子弹啄坏,不规则的蒂递给小伙,“你尽管吃。”
“大人,这……”
“毕竟走了这么多路,休息也是应该的。”他嘴担着断勺子,又辄转另一个地方去。
拉特利耶有一些疑问,由不得抛开自己的颓丧气,“你们在这等我,我有些事情要做。”
他大步挺进,向卡赛萨留略加精神地喊:“长官,我有问题要问您。”
“什么事?”团长转过身,一张略皱的苦涩脸皮露出斯许欣喜,“少见的稀客。”
“请问如果我们作战,倘若每个人都找到瞄准的机会,但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是要听从长官的命令,在同一时间内发射,亦或是听到命令后自行选择开火的时机?”
查茹兰特的脑仁正要思索地就是这样。
“你看起来不像是市井之辈。”团长立即抽出嘴里含着的勺柄,“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的确是一介平民,长官。”
卡赛萨留的眼皮安沉不少,“是值得赞许的,现在不能告诉你。战斗的情况很多变,只需要听从命令就可以了。”
甩着燕尾扬长而去的领头者,藐了一眼面前的游散之士,长叹一声,“是肥皂还是猪油只有一线之差,总好过一堆稠痰。”
细细品味营地周边的每一处木围墙,与泥巴勾结滋连带润的木香味,的确令人心旷神怡,这只是营地前哨,因为真正的聚集区在更西边的建筑群,铁栅栏内的才是主角,但新兵可就没那么好受,禁得住考验才能回到砖砌包裹的瑰宝之中,否则只能入木板房。
卡赛萨留很看重新兵的培训工作,但他亦表现出忧心忡忡,总觉得这将会是最差的一届列兵团体,在此之前居然没有相对的质疑念头。不过总不能令马叫又不给马吃草,否则哪叫作战,那叫奴役般地充当移动城墙罢了。他手头紧,部队里榨不出一滴油,如果能把自己榨干身上的油脂,捏造几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也无济于事,带头勇猛的人不在少数,能慧眼坐镇的安神药少之又少。
但不知道为什么,爵爷还是回头,要看清刚才问他话的少年面貌,青葱别致,吃剩的忧愁还抹在嘴角,尚未擦干的印象。
“不在,这样的苗子,为什么不是金色的,单纯的油绿还是难以想象。”团长茫然地摸后脑勺,又用抹布擦干勺柄,这就代表要工作。后脑勺步伐利落的泥质踏感,很显然副官要把自己摇回临时办公室,向未知的方向抛话,还故意举起自己的勺柄摇曳,“我知道了。让他们来这里集合,对,就是这里,要是还不乐意,让他们把桌子和资料都搬过来,今天的太阳不会落泪的,你们也不要落泪[1]。”
拉特利耶担着火器靠背踱步,又不敢四处乱窜,抵不过寂寞的自己,除了一边搭普利特和莫林的茬,就举起火器,跟劳斯丹德那时候第一次握的火器别无二致,沉重的作战工具在自己手里更像是求刑的枷锁,他只是粗略记住如何开枪,未激发、准备和待激发构成燧石扳机装置可用的三种形态。劳斯丹德的火器是有准星的,他从大人那里听过一个笑话:
普兰卢茨人为了不让自己分心,干脆不让士兵们学会瞄准,所以枪法很差,如果非要找到证据,他们的火器从来没有准星。
当然,劳斯丹德的查理只是说玩笑话,为了故意敲打自己,他亲自演示闭着眼睛开枪,四十弗杖以内的沙袋依旧可以命中。
“普兰卢茨人到底怎么样呢?”查茹兰特对徘徊在一棵树下的伙伴问。
“如果根据拉兰诺斯的少爷所说,他们韧性很强,能把我们打得‘白鸭子朝天伸脚狂吠’。”莫林觉得远在天边的人,肯定有自己拿手的技艺所在,因此能一度冒进击败王国的锋芒,绝非运气使然。
但从他们耳边以外,数不尽的乐观和喧嚣将其淹没,其中有个说话有道的男子向大家哄话:“我觉得王师的失败全赖酒瓶子空的塞拉斯瓦,侯爵这种不负责任发倒霉蛋回去打嗝罢~”
周围的肆笑疲尽自己的喉咙,格莫瑞也就没在说话。
普利特却不晓得冷漠的滋味,“话喊的大声能证明自己的话有价值,但未必有道理,你要记得一分钟五发的含金量,兴许我们还不如人家,说笑话之前也没看看自己捡过枪没有,一分钟三发才入的着我的眼线,四发才算正常的。”
“你可是熟手的猎户,当然偷猎再说可就惨遭我这样的命运了。”
拉特利耶还要张嘴嚼字,号令的长鸣遣使众人在扩地集合。
三人自然扎成一堆列在同一排上,单薄的身体使得托枪都是稀罕事,亦没如此难以忍受,总想有脱手的感觉。
“集队!”
待众人看到一张大桌子上搀抵着一个人的时候,才意识到卡赛萨留并非什么尉官人物,他拿着勺柄仔细打量列表上的名单,还有驻扎地的地图,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就会戳两下,“六百六十二人现役,新招募的人有二百七十八人,士官也缺空……”
一旁的中校斯歇默连忙回答:“这个数据已经排除了走丢人员之后的结果,我们在边境撤退的时候还有五十多人未有统计在案。”
“未必是想当逃兵……走丢也很常见。”团长的嗓音到不像是中年人该有的样子,很显然岁月还没磨蚀他的喉咙,这令人非常惊奇,刚才接过他苹果的新兵显得有些错愕也很正常,“我们元气大伤,还真缺一些贵胄志士,你猜我刚才看到什么了?他的气质,即便是平民,真可惜,如果真是含金钥出生的人,好奇是好事。一旦陷入泥腿子的份上,我也就怀有揣测了。”
“难得会有如此说辞,这不像往常一般。”少校利盖尔(Ligéirre)搬来凳子,“您请坐。”
“我岂不是埋没了你?这不行,我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站不住脚的鸟。”
团长呼喝着连营一级的人来到这里,白羽装饰总算是一双手脚都数不过来,“你们现在去点新兵的人数,立刻要做,然后我逐个逐个听他们的话。”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随即又被上司一顿轰呵:“怎么?难倒我还要请你们看马戏不成?快点呐!你们越磨蹭,普兰卢茨人就越想着要跨过洛斐利大桥嘞,立刻!”
“是。”大家都散去照做吩咐。
“还有!”团长止住他们的脚步,“记得把新兵单独拉出来排队,现役的放在后面,没错,不要以为老兵就没事干,他们敢松懈我鞭他们的屁股。哨兵也是,记得在周边巡逻,要是知道他们去村里偷酒喝,我就让他喝够了,体验从头到尾吐出来的感觉。”
“真啰嗦……”其中有些人说。
团长这个时候才柔和下来,“好了,快去吧,事成之后请你们喝茶。”
中校在大家眼里看来就是为人敬爱的老大哥——他是个敦厚人,对钱才没什么概念,因此团长对他最为看重,老是在开玩笑:如果卡赛萨留死了,在他的遗嘱里,国王会亲切地告诉中校,第十七团的荣誉交给斯歇默自己来照顾。
十七团的官兵绝不会忘记这样的人,堪称丰碑式的人物,他的左手已经不再是血肉构成的了,而是木制的枷锁,他和木手一样坚挺,因此人称“枷锁者”。
斯歇默问:“如果说现在第二军已经完全撤回罗兰斯顿,那为什么我们要深入到自己的故乡来?”
“故乡是可靠的。”团长想也没想就答,“我们已经损失大半的人,第二军代我们也不合理,不过从后卫战来说,我们并没有丢脸。还能运回来的尸体,我请神父给他们做弥撒,现在你能看到从外面有一大堆的墓碑,我们还要付好一些钱。”
“我们找到四分之一的牺牲者,有些缺肢少腿,没有办法只能运回主干部分。”少校说。
“我记得有些还没挖完。”团长随即命令卫兵前来,叫神父和他的门徒回去歇息。
他的其中一个亲随报告,“团长,人数已经清点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