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夜色,拉特利耶还在考量该如何对父亲的措辞,离别四人以后,他们两个半人越发想起恶心,上一时分还能滚动眼珠、活生生的人,竟然被刀剑夺取了眼里仅剩的高光。
他们走到路边,终于抑不住反刍的刺激,在灯边哕出苦水,这种被扯着喉咙的痛苦,掺杂着暗间的恐惧和碾压感,泪腺都被上了眼药似的,猝麻不及。
“这……我感觉我有罪。”那根扫帚,感觉就在他眼前。
娜莎为他辩护:“你并没有杀他们。”
考奈薇特也趁机“揩油”。
拉特利耶不知道是过于害怕,他心里感觉被挖空了,向大小姐拥抱。
他冒出一身冷汗,“娜莎,我说心里话,劳斯丹德大人这样的举措,我不知道怎么办,可那是活生生的人。”
大小姐这次居然没有推搡他,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因为紧绷的脑筋,迸发对抗匪徒的欲望,这我能理解,当时我从橱窗外看见你为了薇若妮卡身挡在前,感觉你在我心目中的身影高大的很嘞。”
“哪怕我被打成这样?”拉特利耶很是失落。
“对!”她们俩几乎同一时间都如此回答。
拉特利耶想起了恼火的根源。
“你觉得我很像女孩子吗?”他继续问。
娜莎又拿指头轻戳他的鼻子,“长相嘛?我觉得像,被削了皮的小椰子脸,真想令人抚摸。”
考奈薇特的话很直接:“但仔细想想,你都敢对着王储支队叫嚷,又面对查理被打得像现在这样快缺半根牙还不放弃。难道你没发现你身上有勇士之风?”
“放心,你又不是欺软怕硬,不是那种不入流的喽啰。”娜莎装着又很不服气的样子:“我平时骂你不少,这是为了证明只有我才能骂你。”
拉特利耶的锐气被一扫而空,只有在还能三小只独处的时候抒发自己内心的旧疤痕。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即便如此,我在我身上看不到什么期待。”他领着大家继续走,正撞到家里的门框。
手微微颤抖,在门上抖了两三声。
“请进……你……”南特看到此状,脸都被狠刷了一层灰浆的模样。
他把烟斗托在窗边的桌子上,“你这小子是不是又惹事了?!”
娜莎却伸出手来,“查茹兰特叔叔,别这么生气嘛,我来就是为了解释耗子是怎么爬上树的。”
只有在家里促膝长谈,他们才知道怎么一回事,不过耗子总是会漏出尾巴。
缓缓涓流润入喉下,灯火之中并无阑珊,拉特利耶的头发十分蓬乱,也顾不及洗漱,一门心思全花费在雄辩上。
“所以,爸爸,这就是我的回应了。”拉特利耶把话说完,累倒在桌边。
“你可真是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到惊骇。”南特抵着桌子俯视他们,又真的因为事实无法如何抨击两个孩子。
作为一个父亲,最不希望的是孩子受伤,更何况这一次是掺和到被匪徒“抢劫”的事情。
“在月初你和劳斯丹德大人大打出手就已经够荒唐了,这还不够,结果还要逞能。”南特看着灯火,又看向三对晶莹剔透,又不忍得较劲的瞳孔,仅仅是点头相看。
他继续说:“你这孩子,又不是不聪明,我交代给你的事情:算账和文笔,也不耽误,做的也很好,为什么就偏要落下跟人较劲的习惯?”
拉特利耶说的很大声:“有些事情需要我。”
南特听完紧皱眉头,甚至有些生气,语气越发严厉:“你懂什么?真以为在危险面前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
“我这不是还活着。”拉特利耶说话越发消溺无声。
“你非得要让刀舔砥你的脖子和肋骨,才感到后悔吗?我说了很多遍:不许惹是生非。”
他对着自己的父亲沉默很久,在桌上比划,思索很久。
在当时倘若不敲他们的脑袋,卸下匪徒的武装,以他们的体能很快就能恢复,至少会再度牵扯多人的性命。
而且他打得并不是身躯,是尽量击打匪徒的四肢。当初罗克珊虽然阻止他,却也是再他们无法动弹之后,生怕一时怒火攻心,打到他们要害所致。
然后,他突然站起来,高声地说:“我这一次我不惹事,是枪和刀刃找我的。”
娜莎同样为他站台,“虽然他是有些做得不对的地方,他是在救人。”
“小姐,这并不是说动机不对,可我这个儿子,他同样宝贵。这件事为免太与他自己的能力太不相称了。”
“我只是不希望您为他的痛苦而责怪和愤怒。”娜莎将双手放在他们肩上,不希望不快的事情在屋檐下喧嚷。
南特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他点点头,看着钟表,都已经到快月狩三点半,若是出了镇子,可难免不遇到危险,自己也无法立即雇一辆马车。
“虽然这个请求很不得体,可小姐你看凡星并在天边,它的光芒不是很清亮。您能凑合在这里住一晚吗?”
“为什么不呢?”娜莎眼都瞪大了。
拉特利耶并不是很情愿,“我明白了,那我睡沙发。”
“那为什么不是我睡沙发呢?”娜莎摇摇头。“如果我看着被挨打的人,他居然不能安心地睡在自己的床,我会很难受,听懂了吗。”
“可是这样我恐怕我们招待不周。”南特说出自己的疑虑,草席枕被都拿出来。
“如果你不嫌弃倒是可以睡,我只是怕你受不了,哪有给客人受罪的道理。”拉特利耶越发觉得疑惑,虽然相处这么多年交情也不浅。
感觉她的傲慢,更像装出来的,除了对他一个,似乎对其他人都没那么像硬木砖头。
“我命令你必须这么做。”大小姐的眼神很坚决。“你是病人,记得好好休息。”
她从南特身边抢过草席枕被,就瘫在沙发上,“总之没事啦,大不了我看门。”
南特却有些想笑,准确来说,是欣慰而崇敬的笑容。拉特利耶突然想到自己兄长,最近往佩尼萝交代新的订单,这两天都不会回来,两父子脑袋一拍,莫名契合的说法解除了难题:
“我/拉特利耶去睡哥哥的房间不就好了?”
他们相视而笑,不太清凉的夜晚,无形的郁热就如此消散。
他们一路上楼梯,二楼的长廊一路纵穿整个楼长,从上楼转角对面右方,那就是拉特利耶的卧室。
但很迥异的是,拉特利耶的房间塑造了无形的隔阂,在靠近床的一边,摆放的床铺和衣服没有一点辄乱,就连准备要洗的脏衣物也尽量叠齐。
但另一边,他的文具和书籍却是七零八落,简直像是刚打完败仗的聚落。
纸张堆在一旁,横竖还能看清楚几个字。
“你这字挺令人心疼。”娜莎双手靠背,明显比之前拘谨。
“若能识别,字就不必要讲求精工细凿,我又不是啄木鸟,要把纸雕烂我不愿意。”拉特利耶坐在正中间绣着郁金香花纹的毛毯,捡起昨天写的东西,这还是昨天记账的手稿。
“啊,对了。”考奈薇特从妹妹的肩上跳到橡木地板上,从脖子上取下正要发光的东西。
原来考奈薇特有两个发条。
“趁着你还没点灯,正好。”考奈薇特抻拉特利耶脚裸的白袜子,又说:“我要你现在就照着我的话念。”
月色和荧光映射下,两边蓝紫色的瞳孔泛光让拉特利耶纸都快拿不稳。
要是不知道考奈薇特没什么恶意,估计早就吓得跳窗,不对,应该撞门而走。
“说什么?”他接过发条,“我没必要。”
“嗯?!”人偶开始捏他的肉,逐渐夹紧酥麻感觉泛起刺痛。
“坏人偶,你这莫名其妙的,要对我干什么?”
考奈薇特有些厌烦,她快速地念叨:“这是我的恩赐,你如果不跟着我就算了。”
少年将发条项链戴在脖子上,两人的嘴唇逐渐同步地默念出当初与娜莎的誓言:
“同时亲吻发条的人——以长夜中的掌灯人,以及自然诸神的启示,无论今后如何,都能找到对方,知晓对方的心意,作为双方各种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