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我有罪。”
又是一个口是心非的渣滓,这种发言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虽然忏悔室按理来讲只允许前来忏悔的人与神父进入,但是我也在,这是神父特意允许的,他说要我学习。
我只是一个修女,这种重要的任务不应该由我完成,论资历比我并不是最大的,论天赋我也不及许多人,我自己也知道我没有一颗慈悲的心,为什么是我?
“你认为,你犯了什么罪。”
伊梵神父是这座教堂的实际掌控者,连教会的使者都对他毕恭毕敬,神奇的是,他从不宣扬经义的内容,也从不遵守教会规定的仪式,这一切都是由除了我以外的修女们完成,我自然不能理解为何他会如此备受尊崇。
“我,我酗酒。”
“何种程度?”
“……我经常,经常,喝醉,每天都是如此,我,我……”
“切斯特先生,你为何后悔了?”
“我,因为酗酒,我经常夜不归宿,我的妻子以为我……她离开了,今天早上我回到家,四处找不到她,我,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我……”
难怪随着他的话语飘过来的还有一股腥臭的酒味,他还没醒啊,这样的人就算过来忏悔了又如何。
“这样就够了,切斯特先生,我已经得知了你的苦痛。”
“神父,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他不值得原谅,我认为他不值得原谅。透过隔板的小孔我能看到他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泪鼻涕不成样子地流淌着,令人生厌,他的悔恨发自内心,但他绝不会悔改,我能看出来,他的灵魂已经败给了欲望,而这样的灵魂即便拯救,也会很快堕落回去。
偏偏教会要求我们原谅他们。
我不相信神,不相信教会诉说的经义,我成为神职人员的唯一理由,就只有我是被伊梵神父收养的孤儿而已。
伊梵神父是虔诚的信徒,虽然他从不按照教会制定的规矩行事,但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加虔诚的人,他是真的相信神的存在。
“切斯特先生,你的忏悔令我动容,没有人不能从你的言语中体会到你的痛苦,你是真心实意想要悔过,但是,切斯特先生,神无法原谅你。”
“为,为什么?”
“你认为是酗酒毁了你的人生,切斯特先生,我不否定你的说法。我们每个人的道路上都有很多困难和诱惑,而你屈从了,而我的使命就是让你不再堕落,切斯特先生,你是为了寻求原谅才来此处的吗?”
“我……”
“原谅你很容易,切斯特先生,我随时都能原谅你,因为你并没有伤害到我,可是,切斯特先生,如果我擅自原谅了你,如果神擅自原谅了你,那谁来原谅我呢?”
“……”
所以我才不想继承这样一个工作,伊梵神父总是试图让前来忏悔的人真正悔过,可世上的罪人如此之多,他要救到什么时候去?我不想这样做,因为只是徒劳,尽管我的养父乐此不疲,尽管……
“切斯特先生,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寻求原谅吗?”
“我,我,我该怎么做,神父,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不要慌张,切斯特先生,你是个善良的人,你就出生在三条街外的公立医院,你的父母都是勤勤恳恳的普通人,他们的努力工作让你有了还算优渥的生活,而你继承了他们优秀的品德,我看着你长大,我知道你有多高尚,你的邻居也不会认为你会背叛自己的妻子,我想这一点连你的妻子也一样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下如此恶行?”
“神父……”
“不用怀疑,切斯特先生,你可能会认为自己不值得如此形容,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值得,你只是软弱了一点,你屈从于欲望不是因为你本性如此,你只是缺少了对抗它们的力量,相信我,切斯特先生,很多人都与你一般,只是你沉沦得更深。”
“我还有救吗?”
“容许我再重申一遍,切斯特先生,你并没有堕落,你的灵魂还没有堕落,你和其他人一样,和我一样。”
“和,您一样?”
“是的,切斯特先生,我和你并无不同,我的灵魂不比你的高贵,也不比你的坚韧,我知道只要我有那么一次选择了放弃,我就会堕落到永远,只是这种程度的灵魂而已。我见识过许多人,他们就算经受天大的诱惑也无动于衷,而我需要依靠自己去克服,切斯特先生,我们并非天之骄子,所以我们都需要克服。”
“克服……”
来了来了,伊梵神父靠着他的话术又洗脑了一个可怜的羔羊,我是已经无能为力了,既然被他抚养长大那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继承他的工作了,不然我可不愿意加入教会。
我不信神,或者说不相信神是全知全能的存在,而教会一直在宣扬这点,伊梵神父则对此保持沉默,我亲眼见识过他驱逐恶魔,也见识过他召唤天使,既然二者都存在那么神也一定存在吧,但是他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说,神已经死了。
“但是,切斯特先生,你现在当务之急并不是纠正你的恶习。”
“诶,为什么?”
“你需要挽回你的妻子,不是吗?她只是暂时地离开了你,你要去找回她,在你克服诱惑的道路上,她会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切斯特先生,你爱你的妻子吗?”
“当然了,我当然爱她,神父,没有人比我更爱她了,我……”
“别激动,切斯特先生,虽然我不是你们的证婚人,但那一天我也在,至少那个时候,你们的感情很动人。可是啊,切斯特先生,虽然我从未有过恋爱,但我见过许多物是人非,感情和万事万物一样都是会随着时间而变化的,我相信你们之间还有着深厚的情谊,不过,如果你再不好好珍惜的话,那些感情就会变成极致的失望。”
“那,那我该……”
“切斯特先生,先去找她吧,这是你必须完成的事情。”
“好,好的,我马上去,我……”
慌不择路,原谅我只能想到这个形容,他做了什么以至于如此慌张?
“好了,达芙妮,你有学到什么吗?”
“完全没有啊,伊梵。”
“说了可以喊我爸爸的。”
“都这样喊了十几年了你就认命吧,而且那个男人明显隐瞒了什么吧,你看不出来?”
“多少能看出来一点,不过无关紧要,他来忏悔,我指名道路,除此以外的工作就不是我们应该处理的。”
我的养父站起来,推开忏悔室的门,示意我跟上,我们走过礼拜堂,穿过华丽的拱门,经过因为人工培育而常年繁荣的花园,走进一片绿茵之中,尽管一个街道外是车水马龙,但是仅限教堂所处的范围就像是会把迷路的旅人吞没的幽邃密林。
“达芙妮,你知道为什么我选择你继承教堂吗?”
“不是因为我是你养大的吗?”
“……你说的没错,我把你当作女儿看待,自然想要让你继承我的一切,尽管这很自私,你要是再虔诚一点就好了。”
我能感受到我的养父真心实意的悲伤,这巨大的悲伤冲刷着我的感官,尽管我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内心,我依然被这宏大的情感波动所震撼,很难想象个人的情绪能如此影响旁人,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领袖魅力?
“你也不见得有多虔诚吧,伊梵。”
“……我,以前也是一个狂信徒。”
“现在成了一个无神论者?”
“饶了我吧,我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吧,虽然教义认为吾主吉尔乃全知全能的至善之神,不过我不这么认为,吾主吉尔是切实存在的,不过并非全知全能,也绝对没有人类的善恶观念,我不是无神论者,只不过对于神的定义,我和其他人不同。”
“你见过?”
“我见过。”
伊梵的语气中饱含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坚信自己的所见,其中蕴含的意志宛如太阳的光芒令人退避三舍,在这样的威压下我完全生不起反驳的欲望。
“但是,正是因为见过,我的信仰才会不复存在。”
“什么意思?”
“吉尔已经死了。”
神死了,我花了很久才理解其中的含义,不是什么深奥的隐喻也不是任何夸张的修饰,我的养父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任何人都能够理解明白的物理现象。
“你看到的,是神的尸体吗?”
“你想看吗?”
“……就在,这里?”
“不,在教会那里。”
“难不成,所有人都知道?”
“很少,吉尔的尸身一般都被信徒当作圣人遗骸,不过不知情的人怎么会知道那是神的尸骸,只有曾经担任过教皇的人知道这件事。”
啊,我差点忘了,我的养父是唯一一个不因死亡而退位的教皇:“伊梵,我不会真是你的私生女什么的吧,因为我的事情被发现了你不得不退位之类的,没有这样的事吧?”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我的养父走到此处最粗壮的树下,“我不当教皇只是因为我的信仰已经不足以支撑我了,至于你,我留下你的理由只是其他孩子都被收养了而你根本没人要啊。”
“打你哦。”
是啊,我就是没人要的孩子,我就是不像别的人那样讨人欢心所以才迟迟没有人愿意领养我。
“其实如果你想出去的话也可以,只不过你好像没这个想法。”
“算了吧,伊梵,没有我的话谁给你养老呢?不过等你走后我会把这件教堂卖出去的,到时候可别怨我。”
“那也得等我走了以后再说吧。而且你就这么讨厌我的事业吗?”
“现在这年头谁还信教啊,听说以前西方大陆人人信教来着,现在完全看不出来。”
“是啊,完全看不出来,人们已经没了信仰。”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你没意识到,他们不信教也就罢了,这无所谓,现在的人大多数都失去了信仰,这才是最可怕的。”我的养父张开双臂,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怀中,“有的人信仰神,于是诞生了宗教;有的人信仰金钱;于是有了资本;有的人信仰正义,于是公序良俗得以传播。宗教只是把信仰给实体化了,只要人们还有信仰那么无论什么时候宗教都会存在,只不过会换种形式而已,可现在,我感受不到人们的信仰了,这是很可怕的。”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但我并不清楚他要表达什么。
他也看出我还不明白,于是他说:“你觉得一个人最基础的信仰是什么?”
“最基础的信仰?这东西还能分层次的?”
“你真该好好上课的,你对神学的理解还是太少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宗教都没落了。”伊梵说,“听好了,所谓的最基础的信仰,其实就是自己。”
“自己?”
“相信自己的天赋,相信自己的努力,人只有相信自己才有作为生命最基础的动力,信仰是人作为群居动物构成社会的基础,如今的世界缺少信仰,所有的国家看似繁荣,实际上已经缺乏足够的凝聚力。”
“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吗,我觉得没什么变化啊。”
“因为世界不会因此而崩溃,但是社会将绝无好转的可能,往后的每一秒都将是你人生中最幸福的一秒,因为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美好的时光了。”
“这可不行,伊梵,你太悲观了。”我走到我的养父身边,伸手捏住他的脸,强行把他的嘴角向上提,“悲观对身体不好,多笑笑,好吗?”
“达芙妮……”
我能感受到连绵不绝的悲伤冲垮了他,尽管我的养父是一个坚强的人,但此刻并非什么外力击溃了他的防线,真正的原因来自他本身:“换句话说,反正也不会更糟糕了,不是吗?”
“我还真是老了啊,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真想给我那些老朋友看看,我有一个多么优秀的女儿。”
“现在不也可以?”
“来不及了,他们比我先走一步了。”
“……”好像我又让他陷入了另一种悲伤当中,一种并不强烈却与他的思想紧密缠绵的悲伤,“那,伊梵,跟我好好讲讲他们吧?”
“那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有那么长吗?”
“即便省略掉其中的细节。有时候我会想让你一直闷在这里会不会对你的成长不利,以前我在修道院里待了很多年,有那么一点心理疾病,结果你比我坚强。”
“啊?不至于不至于,伊梵,你当时没有手机吗?就算让我待一辈子也没关系。”
“倒是给我认真念书啊,我那时都是研读经义的,读着读着我就读到教皇了。”
“学不来。”
“我也没指望你像我一样。”他伸手揉着我的头发,“我啊,当初涉世未深,第一次出门就被人拐骗了,那人说是干一番大事把我坑了进去。”
“然后呢。”
“那人没骗人,确实是大事,但是我没及时抽身,不由自主地陷了进去。”
“……也就是说,你被一个女人三言两语就拐上了贼船结果你意识到的时候发现你爱上了她?什么三流小说剧本啊?伊梵,当时你那么蠢吗?”
“也不至于那么讲吧。”
真的至于,我的养父年轻时大概就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类型,平日里接触的都是好学生,一下子被人拉去干了坏事把当时的刺激当心动了,他不用讲我就知道大概是这么个情况,何况我也不想听自己养父的爱情往事。
“等我察觉到我的心意的时候我已经是教皇了,这份心情自然是不了了之了。虽然也不是从此就没了来往,只不过还是比我先走一步,再后来人老了退位了,在我负责的辖区里开了这家孤儿院,然后遇上了你,想不到我居然还能有一个女儿,命运真是奇妙。”
“要这样说我也是啊,我这混血杂种能找到个家,那是我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所以再怎么不情愿,我也还是会听你的,继承这间教堂,不过果然我还是更想继承孤儿院呢。”
“这也不冲突吧?”
“你的管理方式完全大错特错好吧,又不是教会学校,没必要教孩子们祷告吧,也没必要每次用餐前都要来一段话,更没必要教他们学经义,学一些更实用的东西不好吗?”
“这里好歹是教堂吧。”
“所以我肯定会卖了这间教堂的。”
我的养父因为分不清我是认真还是开玩笑而感到困惑,他会因为这个而责怪我吗?如果他生气了我就道歉,但是这并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我和他不同,他将所有的生命献给了他的神明,而我并不打算这样做,在这个宗教已经没落的时代我决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尽管我从未迈出此地,但是幸运的是我可以上网查到我想知道的一切。
“那也行吧,如果你想要干一番事业那就一定需要启动资金吧,我的钱全花在孤儿院和教堂的修缮与维护上了,要是卖的话起码得卖这个数啊。”
“五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