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幻觉,或者说,这一切都是你脑内的模糊记忆在作祟。
周围的场景是虚幻的,眼前的人也是虚幻的,尽管对于现在的你来讲无比真实,但是你知道,这是虚幻的。
这只是你的身体擅自做出的反应,是自我保护机制。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你眼前的女人举着叉子,某种食物在叉子上微微颤抖,你认出来这是一种软体动物,在过去这种生物确实是拿来做成开胃前菜的,在它们活着的状态下。
你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毫无疑问,即便已经差不多过了两万年的时间,你以为你再也不会想起,但是当你正视她的时候,你才意识到,你永远不会忘记。
你随即明白,你现在处于过去的回忆,处于你已经抛弃的旧日之中。作为概念体的意识跨越了思维的障壁,你感到力量涌现,但是你不能就此行动,无论如何,你都想要继续看下去,你想要回想起更多,即便你的意识清醒,但是你的肉体仍在沉沦,既然如此,就让容器更加地坠入深渊吧。
你张嘴咬下,往日的你只有脖颈之上能够自如行动,虽然现在的你肯定可以站起,但若是如此这处回忆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有心事?算了,反正你也不会跟我讲,不过我好歹是你未来妻子的说,以后等我们结婚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冷淡了。”她轻柔地用手帕擦拭你的嘴角,“你想啊,等我成为女王以后我也没啥时间这样照顾你了,你连我都疏远的话,其他人……”
你尽可能摆出一个微笑,你从未疏远过她,起码当时的你没有,你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
想想也是,明明已是半身不遂还能不离不弃,有谁能对这样的她不抱有好感?
“开心的事?”她自己吃了一口,然后又叉起一只软体动物,“你居然会笑。”
你和她是共用餐具的吗?你不记得了。
此时的你们还互相扶持,尽管你只能瘫在轮椅上,但你们确实是彼此的依靠。
“吃完饭想去赏花吗?”她开口,“最近是花期。”
“……好。”
“那你就多吃点,来,啊——”她笑盈盈地举着叉子,桌子上的饭菜完全符合普通人对王室的刻板印象,突出一个多,即便你们只有两个人,但是桌面上的碗盘有两位数,还不是比较小的两位数。
你无可奈何地张嘴,你不得不承认,即便你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现在的你还是蛮享受这个过程的,不是吗?因为你已经不再愤怒了,过去那能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怒火只剩下残渣,已经失去情感的你,面对曾经的仇敌连憎恨也做不到了。
可能还剩一点点,但同样,爱,也还剩一点点。
“唔,你这样盯着看,我也会害羞的。”她用头发遮住半边脸,一抹红晕从秀发的缝隙里渗出,“今,今天这是怎么了?”
真是很不可思议,明明是一样的脸,那个名叫玛利亚的铸体看上去何其天真,而眼前这人却只有妩媚。
你喜欢哪个?
对于现在的你来讲,都无所谓了吧。不能露出马脚,就这样找个借口吧,就这样回味吧,这是你所期望的,就这样告诉自己好了。
“总感觉今天你有点不一样了,是终于发现我的魅力了?”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也许有可能吧,毕竟,你残留的一点点爱意,或许到了消耗的时候了,就这样扮演一个优秀的未婚夫吧,然后,彻底遗忘。
“你,很美。”
“唔!你,你,你……突然说这些是想干嘛啊,想讨好我嘛?”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你,一只手捏住你的下巴抬高你的脸,“那你说说,我哪里美?”
周围没有其他人,你以前就应该疑惑为什么明明是公主但是每次和你相处却从来不带仆从,你以前在干嘛?思考人生?也是,一个高位截瘫的残废还能做些什么呢。
“脸吧。”
“庸俗。”她不满意地拍拍你的脸,“不过我原谅你了,那你以后可要一直看着我,这是女王的命令。”
“你还不是吧。”
“很快了,很快,我就是女王,而你,就是我的国王,这个国家是我的,而我,是你的。”她俯下上身,轻轻对你耳语,“不会再有人轻视你,永远不会。”
你感受着她的呼吸拂过你的耳畔,你当然不会因此动心,不过确实你为此感到悸动,因为你发现她确实是你的完美容器,远远要比这具身体更加契合,只要得到就能够在一瞬间达到要两万年后才触及的巅峰。
她对你的爱,有多少是出于你对她的吸引力?她是你的完美容器,你又何尝不是她的呢?你们本该一体,但可惜,结果就是没有。
你忘记了很多,但是现在你明白,她重视你的程度是如此之深,从来没有人敢正大光明地轻视你,即便你是这样一个残废,因为你的家族依旧强大,而且,他们从未抛弃过你,所以你才会为他们的死而愤怒,这些缘由,你还记得吗?或者,想起来了吗?
“谢谢你。”
“我应该谢谢你才对,如果没有你的话,你要是不在的话……不,不会有那一天的。”
会有的,而且是她亲手造成的。不过,她也可能会成功,如果没有队长救你的话,如果没有……
和队长相处的一万多年来你明白,他是很多事情的罪魁祸首,或者说推手,他没有特定的目的,就好像随手扔出的球,他并不想知道过程中有什么变化,球会有什么轨迹,他只想看到球最后的落点,仅此而已。
他会是你的不幸的根源吗?就算是,你也无所谓了。
因为你已经不在乎了。
你想伸手抱住她,这里只是你的记忆,你可以做到,但是那样你的身体就会意识到这不是现实从而离开了:“不会的。”
“约定好了?”
“嗯,约定好了。”这只是记忆,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不会改变事实,所以,无论怎样做,都没有关系吧。
反正不管怎么样,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就都吃干净吧,这些可都是我亲手做的哦。”
你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脑海中不由得划过一个想法——她这么闲的吗?
你无法控制身体,但是脏器功能还是很完善的,吃的食物可以正常消化,而且不管吃多少都不会出问题,过去的你当然不清楚,而现在你知道,那是你的本质在渴求能量。
你很难想象她日后会变成那副面目可憎的模样,或许大多数人会觉得那样的她很美,不过,身为受害者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憎恨,虽然现在只剩下一点点。
“会不会,太多了。”即便你已经吃了一半了,面前的碗盘也空了一半,但是距离吃干抹净这个程度还遥遥无期。
“一不小心就做多了,嘿嘿。”
那样一张脸做着傻笑的表情要多违和有多违和,不过倒是和玛利亚有点相似:“以后别傻笑了,很难看的。”
其实很好看,不得不说她无论怎么看都很好看,但你害怕了,你害怕她的模样和玛利亚不断重合,你想要彻底遗忘,而不是只要看到那张脸就会回想起。
“我只会在你面前这样。你好像从没有看过我在别人面前的样子吧?”
确实没见过,如果没有她,你连房门都出不去,而只要她在你旁边,你们就必定是独处。
“那么就好好看一下吧。”她站起来,你才意识到过去两万年你已经忘了她其实很高大,只不过后来你的容器更高大而已,“这副样子,我只给你看一次。”
你感到一股寒意,不是说你感觉寒冷,你只是知道这股气息应该就是寒意,而这股寒意的来源正是她。
你知道为什么明明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是玛利亚却显得那么人畜无害的原因了,两个人的眼睛不同或者说,眼神不同。
玛利亚的眼神好像一只没什么杀伤力的小动物,而她平时和你在一起时的眼神中只有妩媚,而现在,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
她的身体微微后仰,下巴微抬,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毫无疑问,此刻她散发着王者的气势,不容许任何人有丝毫不敬的完美气势。
这就是她从不会对你展现的一面,也是唯一展现于世人的一面。
她是这么爱你。
“其实这样很累的,但是,我可不会对其他人温柔,明白吗?”
你当然明白,她只会爱你,而其他人,哪怕是你的家人,都不会得到她一丝一毫的温柔:“我明白。”
她眼中的悲伤一闪而过:“嗯。”
现在的你明白,但过去的容器不懂。即便是现在,你也不能明白人心。
“去看花吧,今天……”你努力回忆,“是因落星开的日子吧。”
因落星,你记得应该是叫这个名字,一年中只有一天盛开的花,过去如果提到赏花那么一定只能是它了。只有一天盛开,仿佛有自己的灵魂一般,越是美丽盛开得越久,而那些平平无奇的则很快就会凋谢,最后,一片区域中只会剩下一朵最华美最高的因落星,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凋零。
当然,如果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在它凋零的一瞬前将它摘下,那么它的美丽就能永存,而且,无论用何种方式,都不可能摧毁它——除了那一天,你将整个国都摧毁的时候——当然,它们是最后留下的,但也只是多留存了片刻。
“真亏你能记得呢,以前都是我们提醒你的。”
“反正,要待到日出吧。”
“要是觉得累你现在可以先睡一会儿哦。”
“才不会。”概念体怎么会累呢,不过仔细想想,在这轮椅上的日子里是不是闪过的疲惫究竟是什么?“你呢?”
“啊,我和你说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像越来越不像人了。”她随手在墙上砸出一个坑,“我被成为最强的骑士是依靠技巧啦,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力气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精神了,根本不需要休息。这也是好事了,毕竟以后我每天要处理那么多国务,总不能说每天回到寝宫里倒头就睡吧,这样对你不公平吧。”
如果命运公平的话,这具容器就不会是个死胎,如果“命运”善良的话,你也不会宰了祂。
她还没有触及到那个境界,规则的反噬还没有出现。你知道她是个很坚强的人,但她真的能抵御住这种痛苦吗?可以说,有资质的人本身就是大海捞针,而就算是这般罕见的存在,能够熬过去的却也是百不存一。
她会是那个幸运儿吗?你不清楚,毕竟屈服的过程往往要历经成百上千年,而她只活了几十年。
记忆能持续多久?如果要你又杀她一遍呢?你,当然会下手吧,所以,趁现在好好享受吧。
因星落,浅栗色的花,最后留下的花之王则是耀眼夺目的金色。此刻正午才刚刚结束,你们出城,站在宛如断崖的山丘之上,放眼望去,尽是这些优雅的植物。
你注意到已经开始有花凋谢了,那些枝叶不够粗壮,花瓣不够壮硕,气味不够芳香的个体都退出了争斗,而仅仅凭借直觉,你已经确定了未来的花之王。
它就在那里,羞涩而谦卑,但是你知道,它比任何同类都要耀眼。
“有时候我会想,你不觉得这和王都的居民很像吗,每一代人每年都会被淘汰一部分直到成年,那些不合格的人没有资格在王都生活,而我作为王族,也被要求必须是我们这一代里最强的人,而且是方方面面。”
“你已经是了。”
“嗯,我已经是了。”她站在你的轮椅后面,俯下身体,双手环绕着你的脖子,“但我还不完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我不完整。”
那是因为你的本质在吸引她,她渴望成为你的容器,这份残缺感正是你造成的。
“如果,你觉得你不完整,那我呢?”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我有了一切,还有你。”
“小丽呢?”
“她啊,她不都是快到半夜才来的吗?现在她还在训练吧。”
你的妹妹,路星丽,毫无疑问她比你更适合成为未来的家主,以你现在的眼光来看她作为容器的才能也十分高,几乎和龍一样强,不过正因为如此她的生活也就只剩下训练,她不在真是件好事。
“我确定了一件事,这里并不只是我的回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回忆……”
“这里有时间断裂的痕迹,越是观察就越是发现这里的一切比我的记忆还要清晰,我是一个善忘的人,单纯的回忆不可能如此清晰,所以,这里是某人用我的回忆和时间线上的片段构造的幻境。”
“触发的时机就是在我看到那个铸体的脸,那个同族不敢也不能在我身上动手脚,那就是在那个铸体身上施加的,而你,既是我的回忆,也是时间片段上的她,你什么都知道,不是吗?你以后会做什么,我,又会对你做什么。”
沉默。她既是她,又不是她,她没有自我意志,有的只是虚构却真实的记忆。
“来打吧。”良久,她说。
你试图站起来,一开始不太顺畅,但是很快身体就适应了行动,容器的体格也逐渐增长到合适的程度,虽然衣服破裂不太雅观,但是在由你的部分记忆打造的世界中只要用意念就足够了:“我们不可能和睦相处,这一点我们都清楚。”
“之前的,都是假的吗?”
“我能够心平气和地与你对话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已经杀了你,你我心知肚明。”
你和她同时弯腰摘下一朵花,你很诧异她居然能跟上你的速度,即便是在同族之中也不多见。
一刹那的交手,你和她各自以花代剑对拼了一招,你怔怔地看向空中飘荡的花瓣,你和她选择的花相差无几,一招过后居然各损失了一片,这也就意味着,她的战斗力和你相差无几。
你一瞬间就明白了,她是由过去的时间线和你的回忆铸就的,却不只是关于她的回忆,还有你所有的招式与力量,通俗地讲,她虽然顶着她的外表,但是她的战斗风格和战斗力都完完全全地复制了你。
“我更加确定了,你只是一个冒牌货。”
“比她更了解你的冒牌货。”即便已然敌对,可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妩媚,“以前的我,不,应该说是以后的我,很愚蠢,也很自我,我只想着占有你,但是却忽略了你的感受,这一点都不公平,爱是相互的,却不是强制的,我应该慢慢来的。”
“这是忏悔?”
“这是反思,为了不再失败。”她用手指捻动手中的花,“和我在这里生活不好吗,你的家人都在,何况,无论这里过去多久,在外面的时间都不过短短一刹,难道,你还是觉得现实更好吗?”
她几乎是在恳求了。
你觉得呢,你曾经在意的人都在,你可以在这里幸福地生活下去,每一个人都会为你的未来祝福,而你也有杜绝任何不幸的力量,这么看来这里的一切都很好。
不过,那是曾经了。
“抱歉,职责在身。”你挥“剑”向前,而她的招架行云流水,你知道她会如何去防,但她也清楚你会怎样去攻,每次武器的碰撞都会落下花瓣,眨眼间你们手中只剩光秃秃的花茎。
“你是说你口中那个队长给你的任务?你是故意装傻吗?为什么我会刚好比你晚十个月出生,你真的,一点数没有吗?”
你当然知道,物质世界不可能自然诞生完美容器,哪怕再过几百亿年也不可能,因为物质世界排斥你们的进入,怎么可能塑造方便你们的容器。
她是队长造出来的,队长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可能只是觉得你会抛弃当时残废的身体更换容器。
从根源上讲,是队长塑造了你的不幸,不过你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你不是那个残废的贵族,而是超脱于物质的概念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