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重你身上这种蒙古汉子的精神,你现在自由了,可以走了!”萨巴尔亲手解开了他身上的皮绳。
“你不杀我?”斯金逐日注视着萨巴尔问。
“阿尔斯朗,给他换一匹好马?”萨巴尔想起他骑得那匹战马太老了。
当阿尔斯朗准备给他换一匹牙口年轻的好马时,没想到斯金逐日死活不同意。他说这是他阿爸生前骑过的战马,对他有救命之恩,于是萨巴尔们饶有兴致的听他讲述了他与这匹大青马的故事。
“那年春末17岁的我已经做了两年多马倌了,跟随霍尔登乔克图大叔在额尔古纳河上游牧马。部族管家在这片刚刚开辟不久的新草场上,安排了我们马队作为先锋入驻,霍尔登和我在内的8个马倌驱赶着我们的马群趟过了四条河翻过了五座山终于来到了这条古老的河流上游。
都知道马群离不开河流,那一个月我们一直追逐着丰美的水草游牧。在我们的套马杆下奔跑着一大群血统纯正的突厥马,我之所以敢说一大群是因为我们的马群足足有12多匹大大小小的马儿。这些马都是驰骋草原决战沙场的战马良驹之后,就连札木合每年暮春都会来我们的马群亲自挑选坐骑,我们这群马中有几十匹曾经百战沙场死里逃生的战马,整个部族百十群大小不一的马群,就数这一群所产的名马最多,因此倍受札木合重视。
那天我与霍尔登还有一个年轻的马倌一连值了5宿的夜班,这天本该换我们休息的,不料天黑时分负责轮班的4个马倌偷喝了我们全部的马奶酒,等我发现他们时一个个都醉的不省人事了,霍尔登气愤之余抽了每人好几马鞭却没有起来一个,也难怪十几皮囊的酒啊。”他坐在马鞍上不慌不忙的讲述着。
“简直比巴勒虎台还能喝,哈哈,那后来呢?”巴拉宗棠急切的问道。
“霍尔登踢翻了支在临时帐篷门口的马蹄炉,一瘸一拐的走入了夜色,他跟我阿爸曾是札木合麾下有名的勇士,多年前那一场恶战中阿爸为了掩护重伤的霍尔登梯队撤退,只带着手下仅剩的18个勇士浴血断后,直到消失在茫茫的雪野之中。”
“看来你阿爸也跟你一样厉害,后面有故事!”阿胡尔插了一句。
“第二天的黄昏,阿爸骑着马回到了营地,他是趴在那匹面门挨了一刀的青色战马的勃颈上回来的,黑色的淤血从他的嘴里流出,和着马血流到了马小腿上。他的后背上插着五只箭羽,胸前开了一个血洞,可怜我的阿爸血肉翻飞的手里,至死也没放下那把砍得卷了刃的象征了他一生荣誉的弯刀。后来霍尔登成了瘸子再也打不了硬仗了,他主动请缨放马,就这样在阿爸死去的第5个年头15岁的我独自找到了札木合,他让我跟随霍尔登放马,因为他瞧不起后背带箭的勇士。”斯金逐日说着往事,目光中带着无限的伤感。
“这个该死的札木合,早晚浑身流血而死!”巴勒虎台说道。
“那天晚上,由于我白天出牧时吃了点野韭菜和山葱导致肚子很疼,所以谢绝了同伴格勒递给我的马奶子酒,自己先钻进了临时的单人帐篷里躺下了。马儿们静静的吃着脚下的夜草,耳畔充斥着咀嚼的研磨声和响鼻声。记得那天又是个月圆之夜,仔细数来月亮已经圆了三回了,我该回去看看我的额吉了,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渐渐的合上了。
夜半时分我被叫醒了,当我钻出帐篷时,朦胧的视线里冲进了一大片射着绿光的狼眼。狼我不知道见过多少了,也杀死过,本来这种绿光对我们牧马人来说是不足为奇的,可是这次仅在我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就足足有六七十对之多。”
“好家伙!头一次听说有这么大狼群!”满珠的眼都瞪圆了,斯金逐日的话让他们毛骨悚然。
“我们俩明白了此时再点火也无济于事了,它们已经按班就步的逼近了马群。按经验来说,一般像这样大规模的狼群集结从来都是出现在食不果腹的严冬季节,眼下这个季节的狼群应该早已解散了,况且那片草场上可供猎取的吃食足够多,它们犯不着冒着被猎杀的危险前来进攻人多且严密看守的马群。”
“那你们怎么办呢?”阿尔斯朗问道。
“此时此刻,没人顾得上分析这些了,狼群已经开始了对这群庞大畜群的猎杀。我们碰上了魔鬼,凡是有经验的牧马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下狼已经拥有了摧毁一切的力量和勇气,没有什么可阻止发疯的群魔。
现在唯一的路径就是赶紧上马疏导马群或是逃命,人跟这样的群狼斗狠几乎等于以卵击石。我们两个慌忙喊醒了格勒等两个同伴,那边几个不省人事的醉汉成了最危险的羔羊,我去踢打醉鬼们的时候,格勒他们已经冲进了不安的马群。连踹了几脚终于迷迷糊糊的坐起了三个醉鬼,醉的厉害的那个被我死死地捏住鼻子卡醒了。慌乱中马群已经开始了动荡,几匹勇敢的大儿马子冲到自己的马群的外围凶悍的撕咬踢打裂肉喝血的野狼,‘咴咴’的马叫声、凌乱的蹄声跟野狼狂野的喝声,交织成了一张死亡之网,笼罩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旷野之上。
在马群里每个牧马人都有多匹属于自己驯出来的马匹,能够有一匹听话的坐骑往往比拥有一匹千里良驹更值得庆幸。遥远处霍尔登三人似乎都已找到了自己的马,他们在极力疏导着马群。我这边四个醉鬼成了我最大的负担,其实在部族的眼里保住看护好这群马才是重要的,我们这些穷苦的放马人都是贱命一条,一旦马群保不住了这些人的下场不会比马强。此刻这四个人恨得我头发根痒,他们的坐骑不知逃到了哪里,我几个呼哨打出去找到了两匹属于我的马,慌忙中我没有犹豫就把其中两个连推带举的弄上了马背。混乱的马群和狼群携裹在了一起,就在我的眼前一匹黑色的母马为了护住它的马驹子,被三匹青狼豁开了肚膛黑色的肠子流了一地,一匹二岁的黑马驹被咬开了喉管······
片刻间,混杂着恶狼的马群开始向东南山谷的方向奔去,我在极力的寻找一匹能骑的马。眼看我和乌珠桑杰被大队马群遗弃在了狼群的阵营,在最后一刻我终于抓住了那匹属于我的坐骑,那是一匹匹粟色的四岁公马。眼下的情况每个人都明白只能允许一个人逃走,因为马本身的负重能力有限,处在这样的环境下载上一个人或许有可能冲出去,但是两个人却是死路一条。这个乌珠桑杰大我三岁,他曾经偷过我的皮帽,以前还往我的这匹马的蹄子上钉过铁钉,嘲笑我是个没父亲的杂种,为此我和他打过几架。但是当时我没时间再去思考我和他的恩怨,我翻身上到了马背上,这时从侧面扑过来三只大狼冲着他去了,我揪着皮缰绳原地转了几圈后终于打马回了去,我揪住乌珠桑杰的皮袍领子将他壮硕的身躯提到了我的身前横放在我的马鞍上。
这时大狼们已经扑了过来,我已经丧失了刚才那最后一次逃走的机会,情急之下我索性抽出了马刀,明亮的月光下我开始了搏斗。一匹马和一个半清醒的醉鬼,是我唯一的伙伴。这时又过来了三四匹大青狼凶恶的朝我们聚拢过来,其中一只拦在了马前试图控制住我们,另外几只开始了疯狂的进攻,远处传来了霍尔登怒吼的长喝,飘荡在那片无垠的旷野。
一只狼跃起来叼我的胳膊,被我一刀劈豁了面门疼的在地上打滚,另一只把我的羊羔皮袍的下摆撕去了一大块,瞬间一块皮子撕碎在了狼牙之间,乌珠桑杰的屁股上也被咬了一口,这下终于把这个醉鬼惊醒了。他粗犷的哀嚎着挣扎在我身前的鞍背上,很快我的马身上被狼们撕开了好几处血窟窿,疼的马儿扬起前提嘶吼,无奈背负着两个人立不起来,我们俩的身上也破烂不堪。我接着劈死劈伤了四五只大狼,可是狼越聚越多,它们好像对于人的怨恨要大于马群,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惨烈的吼叫,定睛一看刚刚不久被我送上马背的第一个马倌青史那他连人带马都被狼群圈了回来撂倒在地上,他喝酒时解掉了身上的家伙,现在只剩了徒手搏斗。
“斯金逐日···救我!···斯金···”他声嘶力竭的喊着我的名字。
“青史那!···站起来!···”我吼道。
看着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被狼群生吞活剥,那一刻我的冷汗糊满了全身,我只知道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我的兄弟,我小时候饿得半死偷大帐里贡品用的牛骨头啃,被管家逮到了,把我绑在拴马桩上抽了一百马鞭子,就在我快死的那天夜里,是这个青史那冒着被打死的危险把我救回到了他家的帐篷里藏了起来。那天夜里他从火塘里掏出了仅存的两只烤焦的黄鼠全给了我生吃下去···顾不得想那些了,如果没有他的黄鼠我也许早早的见我的阿爸去了。”
“你做得对!”胡森拍着大腿道。
“当时我认为做出了也许是我这短暂的一生最后一个决定,我破烂的皮靴脱离了马镫子,我退后让出了鞍座,我把生的机会留给了马背上的这个屡次想害死我的人。我从马上一跃而下,两条大狼躲闪开一块空地,我狠狠的用刀背抽了我的马屁股一下,我的粟色马载着乌珠桑杰趁机从我的身前窜了出去,望着我的马我使出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冲着乌珠桑杰大喊了一声。
‘我回不去了,求求你照顾我额吉!乌珠桑杰···’
‘斯金逐日···’
我不知道是谁在喊着我的名字,或许是乌珠桑杰,或许是那边的青史那。我挥舞着沾满腥臭的狼血的弯刀冲向了青史那,十几只大狼逐渐对我形成了围杀,此刻我大呼着青史那的名字,飞溅的浓血中我发现可怜的青史那已经被狼切断了脖子上的大血管。黑压压的狼们追着我屠杀,我从没停止过生存的反抗,我的皮袍都碎了被扯了下来,我的大腿上被狠狠的咬了一口,锋利的狼爪划开了我身上的层层皮肉。我且战且退,我只记得当时我的意识是清醒的,那就是尽可能护住要害明知是死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当我发觉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时,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套马杆,这是一根由白桦木做成的几丈长的杆子。索性我扔下了马刀拿起了套马杆轮了起来,这下果然奏效了不知是套马杆的横扫直径范围足够大,还是草原上的狼们都亲眼见过被这东西活活绞死的同类,或是从套索里死里逃生过,反正暂时把狼们震住了。狼群围成半月形的包围圈仰天对月长嗥,小时候我听老人们说过这是狼群在庆祝自己的胜利活祭自己的猎物,今天终于见识到了。我颤抖着斜倚在支起的帐篷上喘着粗气,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天上的月亮特别的圆···那个年纪的我从没想到过死,从没设想过闭上眼睛之后那边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的,以前听传教的嘛嘛说一切生灵皆有轮回,我不知道下辈子我还是不是人,但愿来世别让我的额吉再受这多罪······
一阵夜风飘过,我遐想中的耳畔传来了阵阵铿锵有力的铁蹄声,我只当是幻觉罢了,因为在这野狼主宰的远离毡包的旷野里又有谁会来这里呢,霍尔登负责的马群出了事他不可能来救我,其他的人不知生死,更没听说过哪匹马儿愚蠢到刚刚逃出屠宰的场地又主动的折了回来。就在我的绝望中,一匹黑暗中如飓风一般强悍的老马长嘶一声跃进了狼圈,狼们惊住了,吓得让开了一面包围。当了一辈子刽子手的狼们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碰到这样一匹马,因为这在它们的思维逻辑里是不通的。
皎洁的月光下我看清了那匹老马的面相,那是一匹青色的战马,它开阔的头心上有一道长长的不长毛的黑疤,望着喘着粗气的大青马我的热泪糊住了眼睛。大青马扬蹄踢碎了一只试图靠近它的公狼的头骨,别的狼都抿下了耳朵怔怔的惊住了,我再也不怀疑它是我阿爸的战马了,只有那些曾于大漠戈壁黄沙草原,与主人生死与共的战马才有那样坚硬的蹄铁,才有那样的勇气。
我用满是鲜血的手背重重的抿了一下脸上的血水,抓住大青马下垂的脖鬃艰难的爬上了马背,因为大青马多年散放早已脱去了鞍辔,好在小时候骑光背马是我的强项,你们都知道光背马只是没鞍子却有缰绳,当时我骑的可是真正的什么都没有的光背马。我双腿紧紧地夹住大青马消瘦的肚子,就在马儿再次起跃的那一刻,我反手一抖手上的套马杆准确的套在了几丈开外死去的青史那的脖子。
大青马扬蹄飞奔,我右手挽住长长的马鬃毛,左手死死地拉住了那根套马杆奔驰在无垠的旷野之上,我不愿松手因为在那根长长的套索的那头是我的兄弟。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除了乌珠桑杰和我之外其余几个马倌都没有活着回来,霍尔登死在了回去找我的路上。之所以会招致群狼疯狂的报复,是因为那年早春他们几个残忍的用毒烟熏死了额尔古纳河上游几十窝小狼崽子。我们的大部分马群保住了,是一匹有着独特印花蹄铁的老马危急时刻把成群的马群引到了安全的开阔处。
直到现在它还陪着我,这就是我阿爸的这匹大青马与我的故事。”斯金逐日轻轻抚摸着大青马狭长的马脸不再说话。
“斯金逐日,这匹马是你这辈子的安答,它是你阿爸的灵魂,你要好好待它。”萨巴尔起身拍了拍大青马的脖鬃。
“萨巴尔,我斯金逐日服你,不是因为你在沙场上打败了我,而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就在萨巴尔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斯金逐日突然说道。
“你是个忠诚的人,更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我杀你下不得手。”萨巴尔说道。
“如果我可以留在狼薛铁骑,我愿追随你鞍前马后!”斯金逐日火一样蓬勃的头发下燃烧着一颗忠诚的心。
“斯金逐日,能缚住苍鹰的人!从今以后我愿与你生死相依以心相交!”萨巴尔握住了斯金逐日那双黑铁一样的大手真诚的说道。
萨巴尔一生最骄傲的事,不是他征服了多少强敌,开了多少疆土,而是从少年时代起,他身边聚集了这些与他生死相依患难与共的朋友。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斯金逐日始终陪伴在他左右,随他东征西讨几经沉浮肝胆相照。每一场恶战,人们都能够在他身边见到这个头发像火一样蓬勃的大块头蒙古汉子和他手中那柄黑色的战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