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武官们这一次却表现的很从容淡定。
他们只是平静的望着那数量众多的文官跪在地上,对张志远发起弹劾。
似乎,张志远就不属于大明武官队伍一样。
百官这次铁了心要在皇帝面前强硬一回。
立在陛阶顶层角落里的孙狗儿,目光嗖嗖的扫着这群朝廷里的肱骨之臣。他合着双手,目光低下,摸摸无声的侧过身,望向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只要皇帝陛下一声令下,他孙狗儿就能叫了这周遭的禁军将这群昏了头的官员们尽数送进诏狱之中。
而此刻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脸上没有一丝愤怒,甚至还带着些微笑。
他只是安静的注视着陛阶前的那些官员们,什么也没说。
皇太子朱标坐在一旁,显得有些意外。
今日的事情,自己竟然同样全然无知,这很不合常理。
朱标侧目看向陛阶下,跪地弹劾张志远的人群中,竟也有东宫詹事府里的几人出现在朱标的视线里。
这些人都是詹事府的老人,过往无有不说,此刻却悄然无声的附议弹劾。
官员们在于自己离心离德。
朱标不禁抬头看向龙椅上的老爷子。
今天这出事情,也只有老爷子能够定夺解决。
夏元吉悄悄的挪到了解缙身边,双手兜在一起,脸上却带着些兴奋:“恐怕过段时日,你那个在吏部的学生,就要忙起来了吧。”
解缙皱眉转头看向夏元吉:“哪来那么多的人手可用,我倒是希望这次陛下不要太过愤怒。”
“他们这是在逼宫,你觉得陛下能饶过他们?”夏元吉有些不以为然,撇撇嘴,眼神跳动。
解缙目光幽幽:“他们这是怕了。”
“怕了?”
夏元吉念叨了一声,而后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低声道:“他们是怕儒家……”
解缙确实目光似有似无的盯着夏元吉:“维喆兄,你又是否在怕?”
解缙说的很小声,却足够夏元吉听清楚每一个字眼。
他的脸上露出茫然,然后默默的摇着头。
“曲阜那户人家便是有错,那便论罪就是。若是因此牵连天下文脉……这可是我中原华夏上千年的根基的!”
解缙则是冷笑道:“你觉得,张志远为何要带着上万军马跑去曲阜?”
“听闻其在燕王麾下,屡建奇功,深受燕王喜爱,若不是今岁此次中原叛乱,他恐怕已经作为前锋大将,在征讨塞外了。”
解缙点头道:“便是这个道理。那既然如此,张志远就肯定知道,如何才能彻底解决山东道的事情。既如此,孔家到底都做了什么?”
夏元吉学过解缙,望向陛阶之上的皇帝。
他低声道:“不管怎样,我等为官,当的是大明的官。”
这算是回答了一开始解缙的问题。
解缙当即点头,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这时候,被百官在这御门听政上架起来的朱元璋,也终于是有了动作。
朱元璋横着手臂,一手捏着袖袍,手臂也往外抖了抖。
他目光随意的扫了一眼:“吏部怎么看这件事情。”
觉得自己将要步前吏部尚书詹徽后尘的现任吏部尚书翟善,听到陛阶上传来皇帝的声音,立马浑身一抖,躬着身手抱着笏板就出了班列。
“臣,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翟善,在。”
翟善低着头,目光不断的转动着。
很明显,皇帝点自己回话,就是希望自己能说出合乎他的心意却又不好亲口说出的话。
翟善搜刮词藻,思虑山东道的情形,缓声开口:“启禀陛下,臣以为可以再看看。”
他这话一出口,顿时引得满场窃窃私语。
朱元璋却是一样的稳如泰山,只是静静的注视着陛阶下,这位大明朝的吏部尚书。
翟善心中大松一口气,转而解释道:“臣虽不懂兵事,但也知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或许,张志远是抓住了什么战机,所以才有今日的表现。
朝堂之上若是不放心的,发了文去山东询问张志远,命他写清楚了,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再者,今日只是听闻,未曾有孔府人家亲自手书,更未见衍圣公奏章,何以便认定张志远所行之事乃叛贼尔?
最后,臣还认为,山东距河南道近,远应天城。而此刻皇太孙正处河南道,权同陛下。想来张志远有紧要军务军略,也该是呈奏于殿下面前。
所以臣以为,不如再看看?”
本就只是为了得一个缓冲机会的朱元璋,根本不会去深究翟善当众给出来的理由究竟如何,毕竟都是六部尚书的人,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朱元璋直接拍着扶手开口:“翟卿所言有理,便依卿所言,再看看。”
应天城里大半的文官,今日都跪在了自己面前。这是不同于以往的劝谏进奏,而是如当初自己废黜千年以来的丞相之位时一样。
直接的打杀是解决不了问题,那是放在最后一个步骤的。
上一次,他们反对废黜丞相之位,担心皇帝的权威太过盛重,继而引发了漫长的对持和杀戮。
这一样同样,他们反对的不是骄兵狂妄,地方叛乱不除。
他们是在担心,千年的圣人世家会在马蹄下轰然倒塌。那将预示着,千年的儒学也到了如废黜丞相时一样。
他们更担心,他们这些圣人世家的门徒,少了一个可以任意取用的圣贤道理,他们及他们的后世子孙又会如何。
从汉武独尊儒术开始,到隋唐开启科举取仕知道,最后到了两宋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
一切的规矩和社会的运转,都是围绕在儒学体系之下的。
大明要做如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事情吗?
朱元璋在心中就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只是,官员们的反应却让他很不满意。这些人只是听到一点风声,便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朱元璋的目光在户部尚书郁新、工部尚书王儁两人身上来回游走着。
果然如同朱元璋所料,两人并未依从。
郁新跪地叩首,高呼道:“臣死谏,骄兵不可不防,跋扈不可不惩。若今日陛下能纵容大明的军马行叛贼之事,袭扰衍圣公府。来日,若有大军惊于皇宫禁地,陛下又以为何?”
“大胆!”
“郁新你狂妄!”
一直隐而不发的朱标,终于是怒不可止,双手拍在交椅扶手上,站起身怒斥郁新的胆大妄为,狂妄之言。
郁新再低头,却不曾有胆怯:“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大明有文官两万余,持笔小吏更是无数。天下每岁应试者多如星辰,地方上勤学好读人家以为中坚。
朝廷以仁孝治天下,却于至圣先师之家行暴戾事,拥兵自重,不听调令,目无至圣先师,目无朝堂律法。
若陛下不惩张志远等一干人等,则天下百万儒生如何看?则天下人如何看?
臣死谏,维系大明朝堂,忧心社稷。请陛下以极刑严惩张志远一干人等!”
当郁新说完之后,奉天殿前的跪地官员们便再次山呼海啸般的出声附议。
朱标回首看了一眼自家老爷子。
从血雨腥风中走出来的老爷子,似乎没有顾及这些人的死谏。
朱标沉着脸,不悦道:“天子面前,安敢称凶。”
工部尚书王儁抬头看向陛阶之上的皇太子,只是一眼便深深的拜在地上。
“臣,工部尚书,王儁,再弹劾今次河南道、山东道叛乱,有地方屯田卫所官兵参与其中。骄横屠戮,为祸地方,致使百姓饱经灾难,流离失所。
臣斗胆弹劾地方叛乱卫所官兵,朝廷当以死罪论处,以震慑天下人不臣之心。
臣斗胆进谏,请陛下开大明监军之职,以兵部、都察院等为要,朝廷派遣监军奔赴军中,代天子及朝堂监察在外诸军,防备祸害滋生。”
“臣等附议!”
乌泱泱的,奉天殿前百官山呼豪迈,附议声震得远方的钟山一片林鸟盘旋不落。
“原来他们是为了这个事情……”
夏元吉低声感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