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章坐在田埂上,双手自然的搭在双腿上,如同田间忙完农活想要歇息片刻的老农一样。
老爷子目光平静的从眼前臣子们脸上扫过,幽幽一叹。
郁新、王儁等人心中没来由的一跳,好端端的陛下竟然说自己有过错?
容不得多想。
跪在最前面的人,立马是举起双手,拍在了地上。
“陛下乃圣天子也,何以有此言。”
“今日我朝喜获亩产三十石红薯,乃天地同庆之事。”
“圣天子功德无量,四海臣服。”
臣子们叽叽喳喳的,好似神烈山上那茂密丛林之中的林鸟一样,从事不分昼夜的乱叫着。
朱元章皱着眉,将手中的记录文本塞进袖中,幽幽道:“咱登基已有二十七年,年年奏本地方遭灾,百姓饿死阡陌。民饥困,咱有何颜面称作圣人?愧之。”
郁新勐的抬起头。
“陛下!”
王儁与一众官员亦是面露惶恐,纷纷开口:“陛下万万不可!”
他们是真的怕了。
因为红薯亩产三十石,将皇帝吹捧成天降圣人,就算所有的功劳都是皇帝一人,对大伙却都是好事。
可要是皇帝因为现在这般愁容满面,最后下罪己诏,那就是他们这些当臣子的大过错。
朱元章哼哼一声,拍拍屁股站起身。
望着眼前跪了一地的臣子们。
朱元章沉声开口:“朕不是好大喜功的皇帝,也不做沽名钓誉之辈。大明栽种红薯,目下犹如稚童学步,不过迈出三五步而已。一事诰天,往后事事诰天?
朕不做前宋之君主,不好虚名,不喜薄功。今日诸卿所乞,朕不允,望诸卿此后亦不可再提。”
郁新等人没想到皇帝会这般的决绝,甚至是拿前朝君王事来警告他们这些今日劝谏之人。
虽然皇帝没有说他们往后若是再提此事会如何,可想来要是当真不听今日之言,恐怕就要去锦衣卫走一遭了。
听说锦衣卫最近那个叫张辉的百户,在审讯一事上颇有建树,太医院那帮圣手对他很是看重。
朱允熥这时却面露古怪。
某位赵某人这脸,就是死后几百年,还被老爷子给狠狠的抽了一下。
当朱允熥开始幻想着,那赵某人会不会因为知道这件事情而疯狂跳脚的时候。
朱元章已经是慈眉善目的看向了大孙子:“太孙今日所言是极好的,眼下红薯能有三十石的亩产,乃上林苑监臣工之功,咱不可不赏,不可不重赏!”
朱允熥眼神闪了闪。
见老爷子正目光不明的看着自己,便立马弯腰拱手:“爷爷圣明。”
朱元章嗯了一声,转头看向袁素泰及在场的一干上林苑监官员。
“今得红薯亩产三十石,上林苑监有大功。”
红薯地前,百官气息不由一滞。
是个人都知道,上林苑监这一次又要发达了。
不少人心中难免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丝嫉妒和羡慕。
上林苑监从一个小的不能再小,在朝堂上没有任何存在感的衙门,升格成从三品的部堂诸司衙门才多久啊。
陛下对袁素泰大抵是会继续留任主持上林苑监事。
难道又要给上林苑监衙门升格?
位列六部、都察院之列?
就在所有人都怀揣着羡慕和等候之中。
袁素泰已经和一众上林苑监的官员们挤到了田埂下皇帝脚前。
“臣等微末之劳,不敢言功。”
朱元章一挥手:“赐上林苑监袁素泰,少师衔,一应同之。赏八梁冠,赏蟒服。封典其妻,同之。”
这恩典大了!
田埂下,不光是袁素泰本人,便是余下的所有官员,亦是纷纷心中震惊诧异。
皇帝几可谓是给予了袁素泰最大的赏赐。
细细观之,在场就没有一个人,能在官阶上超过袁素泰的。
便是新任吏部尚书的翟善也不能!
少师,从一品仙鹤大红袍。
散阶文勋同从一品。
袁素泰之妻,亦有一品夫人诰命。
这是大明朝能给袁素泰最高的顶格赏赐了。
至于正一品的太师,国初也就只有李善长一人得之。
还不等众人惊叹完。
朱元章已经是再次开口:“上林苑监诸臣工,皆进一级。”
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袁素泰被顶格赏赐,上林苑监的官员也纷纷官进一级。
真真是雨露均沾,不分厚薄。
一时间,红薯地上百官寂静,无不是羡艳万分。
刚刚因为确认了红薯亩产而嚎啕半天的袁素泰,差点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从一品的少师。
虽然是从一品,可也是一品大员了啊!
袁素泰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肝胆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皇帝所赐,臣下不敢辞。
袁素泰重重的五体投地。
“臣袁素泰,领旨谢恩!”
“臣等领旨谢恩!”
“吾皇万岁。”
落在百官之后的翟善微微一笑,亦是拜倒在地,引领百官山呼:“吾皇圣明。”
…………
“陛下当真圣明也!”
上林苑监内,神烈山下的前湖湖畔,双膝跪的沾满灰土的郁新,站在一片种植着不明作物的田地里,望着前方道路上送走皇帝和太子等人之后,三五结群的官员,低声念叨着。
王儁就站在他的身边,双手揣在袖中,歪着头看向郁新:“何解?”
郁新顿时一愣,眨着眼看向王儁,好似是在确认这老倌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假不懂。
半响之后,郁新也没看出个门道来。
只能是低声开口:“陛下这哪里是在赏袁素泰和上林苑监啊,这分明就是在给太孙的赏赐。”
王儁闻听此言,勐然醒悟,眼前一亮,慌不择口的低声道:“赏无可赏,以防木秀于林?”
郁新点点头:“陛下越是如此,太孙的位子就越稳啊……”
皇帝对太孙这般谨慎照料,甚至于大明现在能有亩产三十石的红薯,也是因为太孙才有的。按理说,最大的功劳该是太孙才是,可偏偏刚刚在红薯地那边,给足了袁素泰和上林苑监的赏赐,却对太孙的功劳不发一言,乃至于是刻意回避。
赏罚,在很多时候,就不能简单的从表面去看待。
不由的,郁新就想到了近来被召回应天,罚跪太庙的秦王。
秦王做的那些事情,受的那些罪过,又何尝不是因为太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