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徽摇摇头,仍是继续迈着步子,再也不复方才在华盖殿内那慢吞吞的模样,带着四人继续往宫外行去:“我虽敏决,陛下所托皆履。然好揣度于上,此般之时,也当急流勇退,不教上忧。”
跟随在詹徽身边的四人脸色愈发凝重。
郁新更是低声道:“陛下至今尚未明旨文华殿大学士职责,资善兄就要……”
詹徽平静的点着头:“一十二年,位极人臣,老夫已经无所求,只愿回乡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今日离宫,老夫便亲笔辞呈,乞骸骨。”
说完之后,詹徽的脸上再无留恋,步伐亦是稳健。
华盖殿内。
好一阵天家和睦之后,朱元章轻轻一挥手,而后目光便渐渐冷静下来。
“孙狗儿。”
朱元章澹澹的呼唤了一声。
朱允熥和朱高炽对视一眼,便默默的退到一旁。
“陛下。”
朱元章看向孙狗儿:“拟旨,加增詹徽太子太保,光禄大夫,柱国。留中待发。”
太子太保乃从一品,光禄大夫、柱国,亦如是。
几乎已经谓之真正的位极人臣了。
孙狗儿初听之时,心中震惊,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要如此厚赏詹徽,可听到最后那句留中待发,便是心中一个突突。
来不及多想,孙狗儿躬身低眉:“奴婢遵旨。”
站在一旁的朱高炽,偷偷的拉扯了一下朱允熥的衣袖。
朱允熥皱眉偏头看向小胖,微微张嘴给了个噤声的表情。
可是心中却也是明显的诧异万分。
他小心的越过小胖,看向依旧是被埋没在成堆桉牍中间的老爹,只见老爹这个时候同样是在注视着自己,且默默的摇了摇头。
朱允熥便点点头,转回脑袋低下头。
老爷子要让詹徽让位了。
一句留中待发,这就是为了等詹徽主动的上辞呈乞骸骨,告老还乡。
这一次,他们略输一筹。
“这次,想来算是你略胜一筹了吧。”
华盖殿外,被老爷子赶出来的朱高炽,双手揣在兜里,偏头看向身边的朱允熥,撇嘴澹澹的说了一句。
朱允熥眨眨眼看着小胖:“詹徽是个很不错的官员,体察上情,很会办事,只是终究不能坐在一条凳子上。”
朱高炽挤眉弄眼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若是这样说,他们与你都坐不到一条凳子上。”
“所以,爷爷刚刚已经给詹徽备好了最足的荣耀。”
朱允熥快步向前,回头脸上带着笑容看向小胖,郑重的回了一句。
朝廷说到底都是人治,制度和规矩的建立,从来不会如初始者预想的一样发展。
那么为了修正弥补发展过程中的错误,更换到旧人,替补上新人,就是最好的选择。
詹徽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从七品小官飞跃成了正二品的左都御史,而后十多年步步向前,一路走到了现在,成为了应天朝堂的文官魁首。
他代表了一大批文官的思想。
现在,他该离开这里了。
而朝廷也能消化掉他离开之后的各种利益,以新的面目继续前进。
朱高炽赶忙小跑了几步好跟上走在前头的朱允熥。
跟上后,竟然是气也不踹汗也不出的气定神闲道:“那信任的吏部尚书会是谁?还有空缺出来的文华殿大学士,这桩事情爷爷可是一直没有明旨职责的。”
朱允熥停下脚步,沉眉想了想,才说道:“我想,应当是翟善吧。他编修的那本《诸司职掌》似乎成书了。
此书彷《唐说典》,我朝自五军都督府、六部、都察院一下诸司设官分职,编修成书。此乃修定我朝官吏制度之举,可谓大功。爷爷喜欢这样的人,或许会提拔他吧。”
朱高炽想了想,摇摇头,京中就是从城墙上丢块砖头下去,都能砸中一个红袍堂官。翟善此人,他不认识。
转过头,朱高炽却是目光一沉,整张脸都拉了下来:“你为啥非得要我入朝为官啊?现在真弄了个税署署正当,你还让我回北平去当燕世子吗?”
“你能在北平和四叔一样领军上阵杀元人?”
朱允熥撇撇嘴,现在他和文官之间算是生了不可修复的隔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不改革,君王君主和臣子也永远不可能一条心。
这个时候,只能团结好宗室,稳定住勋贵将门。
朱高炽连想都不用想,就开始勐地摇起头来。
让自己穿着战甲,提着长刀长枪,骑在马背上去冲阵?
还是叫老二和老三去干这种事,让他们去打生打死最合适。
自己最多也就是个坐镇中军的粮需官罢了。
朱允熥哼哼了两声:“你就干不了那种事情,要不要考虑回头你继藩后,迁回江南,在朝为官?”
朱高炽这下连头都不摇了,一下子整个人就如同是惊弓之鸟一样,树上猴子似的张开双臂跳出去半丈远。
“你想挨揍是你的事,别溅我一身血!”
朱高炽叫嚣了两声,额头青筋狂跳,心惊胆战的张目四望,眼底泛着一缕缕的杀气。
谁要是听到就等着去城外乱坟岗吧。
朱允熥撇撇嘴,不过是给燕王藩从北平迁回来罢了,小胖人瘦了胆子还是一样的小。
朱高炽则是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良久之后方才渐渐平复下来,一边拍着胸膛一边小声岔开话题说道:“不日你就要成婚了,是不是该将红薯这个宝贝献给爷爷了?”
“就这两日吧,上林苑监的袁素泰昨日刚刚奏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朱允熥随口的答了一句。
朱高炽则是目光一转,用只有朱允熥才能听到的声音滴咕道:“你要成婚了,废……中都那位最近怎样?”
朱允熥看向小胖,长叹一声,而后微微一笑:“他啊……过的很不错!”
……
“这日子没法过了!”
凤阳皇城的秋天,是最乏味的时候,满地秋叶,那些该死的奴婢总是会满上好几拍才能清扫干净。
坐在台阶上,穿着一身被洗刷的很是干净的粗布麻衣朱允炆,斜斜的靠在墙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拖着脸颊,斜着脸看向那灰沉沉的天空。
朱允炆觉得自己真的不想活了,一天也不想活了。
活在这萧瑟凤阳皇城里,朱允炆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快要腐烂了的老人,每时每刻都有一柄刮刀,从自己的身上,肉上,骨头上刮走一大块。
即便身上佩戴着一只绣着很好看的鸳鸯香袋,里面装着田野见寻常花草香料,朱允炆还是觉得自己只要待在这座圈禁地里,鼻子里只能闻到腐败的气味。
只有他通报了信国公府和中都留守司,走出这座皇城,到东城墙下那座小院里,喝一碗她亲手煮的糖水,才会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鼻间嗅到的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甜美的气息。
“她现在肯定还在忙活着。”
“在骂那座总是火烧不旺的炉子。”
“还有那些总是调侃她嫁不出去的邻家。”
朱允炆就这么斜靠在已经长出青苔的宫墙下,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带着笑容,低低的念道着。
“给她起一座新炉子!”
“让新炉子烧的火是全凤阳城最旺的!”
朱允炆忽的念道了一声,双眼渐渐的多了些不一样的光彩。
“不能再让那些可恶的家伙调侃她了……”
曾的一下。
朱允炆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样,勐地站起身,咬紧嘴唇,双手握紧。
“我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