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热的难以出行,皇宫也因这酷热的天气提前准备避暑事宜,六月十七那日,朝廷向洛阳发了出巡的明诏,梁训问了才知这是每年的惯例。
随行人员很快就宣布了,政事堂的大臣除了左右两位仆射,剩下的全部于皇帝一起出巡,皇子里太子留下监国,皇四子和皇六子随驾,除了这二位,宇文璟也在伴驾之列,后宫则还是那平分秋色,不偏不倚的情形,遗憾的是,梁训不再此列,这意味着他要和未婚妻异地几个月,其实,也还好啦,他这么安慰自己。
“月亮真好,可是以后就没有你了。”夜里,他和宇文璟坐在凤仪阁的屋顶看月亮,她突然望月而叹。
这里是永昌坊地势最高的地方,靠住琉璃瓦片,顷刻便能俯视长安城内的万家灯火,荡着各色花灯的街道里路过各色各样的人群,和他们比起来,凤仪阁孤寂的宛若一座冷宫。穹顶的一轮浅白暗光落在二人身上,梁训忽然觉得冷,于是他解下锦袍,搭在对方身上。
“只不过几个月,消了暑就回来了。”
宇文璟不说话,她一这样就是不高兴的意思,梁训眼珠转了几转,开始说道,“真是托姐姐的福,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此番美景。”
“我明日就走了,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宇文璟问道。
“为什么要难过,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身边人一脸懵懂的模样,教她又气又爱,“你真是块木头!”
随即又是漫长的沉默,宇文璟忽然察觉到一双温热的掌心抱住了自己,他在耳边吐出的热气让人直心痒。
“刚才的话你别当真,我巴不得跟你一起去洛阳。”
怀中人听罢不再生气,而是倚靠在他怀里,“阿训,我们别回去了,你不知道,这里的日出比起孤月独照还要壮观百倍。”
“可是夜深寒气重,冻着你怎么办?”梁训不怕冷,可是宇文璟自小矜贵,不知受不受得住。
“有你就不冷了。”她说着又靠紧了他。
“那我们得等好久了。”
二人坐在屋檐,彼此汲取对方的体温,并肩等待曙光刺破黑夜的那一瞬间,梁训不知自己等了多久,但他再醒过来时,除了身上盖着的衣袍,环顾四周,空空如也,一轮旭日早已高高升起,如果不是衣袍还沾染着女子身上的檀香,他大约要怀疑是梦。
长安至洛阳的路不长,平常快马加鞭一两日就到,然而此次不同寻常,皇帝行辕人员众多,一路上紧锣密鼓,硬是在路上走了五日看到接驾的官员。
宇文璟走到一半中途溜走,待她赶回洛阳时,皇帝銮驾已至行宫,宫里的官员们在高一鸣的指挥下准备晚宴,本地勋贵也早早入座侯驾,她更衣入座时,好巧不巧,竟把她的位置安排在泾阳长公主对面,她暗叫不好,长公主宇文阡与梁训母亲素有积怨,虽然逝者已矣,然那宇文阡根本不是心胸宽广之人,此番撞在她面前,怕是免不了一番冷嘲热讽。
虽有山珍海味,怎奈有心人偏要作妖,“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听说兰陵公主未来的夫婿是骠骑大将军的儿子,本宫虽然久居洛阳,可那日在太后的寿宴时也见过世子爷一眼,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想来真是璟儿的好福气。”
泾阳长公主站起来向皇帝敬贺,说完她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也不管皇帝脸色已经难看,晃晃悠悠走到宇文璟面前。
“小九,姨娘敬你一杯,你以后可千万别像姨娘一样。”
宇文璟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将要倾倒的长公主,她接过银盏说道,“姨娘长年独居,此番得见,千载难逢,阿九敬姨娘。”她不想平白惹起争端,于是身形略微摇晃,侍奉在侧的今夏及时上前接住她手里的酒盏。
“姨娘,阿九不胜酒力,您别见怪。”
“既是酒力不胜,那便不要硬撑了,九妹,皇兄送你回去安歇吧。”皇四子宇文瑀上前解围,亏他有心,提了酒壶过来,“姨妈若不嫌弃,本王愿陪姨妈尽兴。”
“哼,四皇子的心思本宫明白,也罢,本宫就不扫你们一家的兴了,陛下,本宫告退。”宇文阡专门把“一家”两个字咬的无比清楚,她先闹出这一阵风波,却又是第一个离场的,在场的宾客都听说长公主性格乖张,此番一见,果然如此,连当今天子的脸色都不顾,不是找死就是狂妄。
洛阳行宫建于建邺十三年,百年间历经风雨侵蚀,原本破败了,然而柳暗花明,前朝魏皇昏庸,在位十三年便举一国之力建造了九九八十一座行宫供他享乐,洛阳行宫也沾了他的光,得以重建。
宇文璟是女眷,不能与皇子们住在一处,故而她的寝殿在最高处的瑶光殿,今夏侍候她安歇,梳洗完毕,今夏夜半无聊,就翻起公主的话本,听说是世子爷写给公主打发时间的,翻过几页后,宴席内发生的种种事情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天冬,你听说说泾阳长公主吗?”今夏靠在天冬的身上与她闲聊,对方和她几乎同一时间进宫,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无聊打发时间而已,便将晚上在宴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又下意识看了看门外,她靠近今夏小声说道,“我在浣衣局的时候听过这位公主的名字,那个时候浣衣局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宫女,她原是前朝后宫里的人,先帝即位后她们那一批旧人便被统一发配到了浣衣局,日子一长她脑子就不好使了,经常说一些前朝的秘闻,我听她说,当年先帝率军攻进皇宫后,将魏朝皇帝独孤炳围困在宫里的凌云台上,要逼他禅位,结果对方宁死不从,自焚于凌云台,连传了七朝的传国玉玺也一块焚于火中,也是在那个时候,宫里的一个妃子诞下了一个遗腹子。”
“嘘!有人来了。”
今夏和天冬纷纷假装睡觉,没过多久前来换班的人叫醒了今夏。
这天傍晚时,今夏终是等到了偷溜出去的公主殿下。
“殿下,您可回来了。”
宇文璟还是那身男子打扮,她坐下等今夏侍候自己更衣,顺便听她说起了白天在行宫发生的诸多趣事,别的没什么,唯有听到四皇子获赐华庆坊时便慎重起来,华庆坊距皇城最近,穿过皇城东面,便是洛神殿,而洛神殿在历朝历代建都洛阳的王朝史书内有个统一的别称:东宫。
“陛下为何赐四哥那块地方?”
“听说是四皇子在午宴时向惠妃娘娘进献了一尊玉像,奴婢听宴会里的人说,那尊玉像与惠妃娘娘的样貌一模一样,更稀奇的是这尊玉像是被人从洛水里打捞出来的,民间都传是九天玄女的玉像。”
宇文璟听到这儿,顿时警醒,“今夏,你把天冬叫过来然后出去打听打听宫里的流言。”
今夏不敢怠慢,立刻放下公主梳理了一半的秀发出去叫人,待天冬进来时,宇文璟已经写好了一封密信。
“冬儿,你现在立刻换上男装,帮本宫把这封信送回长安,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卫国公世子手里。”
“是。”天冬生就一副娃娃脸,虽然此时还稍显稚嫩,但她坚定的眼神却不容质疑,她与今夏擦肩而过时,二人对视了一眼。
“殿下,宫里的人都传惠妃娘娘是九天玄女下凡,而且还传出了立后的声音。”今夏匆匆回来,将打听到的消息一应说给宇文璟。
宇文璟听罢又放松下来,她再没说别的,只命令殿内众人要深居简出,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管制紧张了好些日子,然而过了七八日后依然没有发生任何事,便一切如常了。
天冬日夜兼程,进到卫国公府时,梁训刚刚起床,恰好今日沐休,他早早起来在院里练武,一柄长枪在手,直刺格挡信手拈来,枪尖左右飞舞,宛若银蛇,见有人进来,他随之收势,万道枪影瞬时归一,刃指长阶。
来人并未收到惊吓,反而用清亮的声音说明自己的来意,“兰陵公主府下侍女天冬,拜见世子爷。”
“你不是和公主去洛阳了吗?怎么回来了,公主呢。”梁训放下武器,走进对方。
“公主殿下有命,务必将此信交予世子爷手中。”
梁训接过天冬手里的信,心说这才几天小妮子就忍不住寄鸿雁,嘴角不禁显出笑意,可拆信后,他脸色又万分严肃。
“天冬,你要回洛阳吗?”他问道。
“不,奴婢此行是以公主府家丞染病为由出的洛阳城,不能再回去了,奴婢还要回府安排府内众人,世子爷若有事,可直接到府里寻奴婢。”
“好,连日赶路你也辛苦了,回去早点休息。”
“是,奴婢告退。”
梁训送走天冬后,想来想去,换上官服进宫去也。
推开户部堂房大门,值守之人还是只有宇文琮,他抬起头看到熟人,于是搁笔。
“你怎么来了?”
“七哥,要出事啊。”梁训将手里的密信放在他面前,宇文琮快速阅览了一遍,眉头也愈发紧促。
“若真如小九所言,老四就是在玩火。”
“我也想不通,太子之位早定,平日摄政又从无错处,现在跳出来请求立后,怕不是在找死哦。”梁训对宫斗不感兴趣,但是他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到自己。
“我刚把三十把火铳造出来,就等陛下回京了,万一中间有人兴风作浪,你我白费功夫不说,若因此被牵连了岂不冤死。”
宇文琮翻了一个白眼,“你比猴子还精,谁能冤枉你,刚才你说已有三十把成品,既是如此,你择机去一趟小皇叔那里,我早已将火铳之事写信告诉了他,毕竟他的左威卫大军就是为了和突厥决战准备的,火铳批量生产后,第一个装备的肯定是他手下的威卫部队,有他支持,谁闹都翻不了天。”
听到宇文琮早已安排妥当,梁训暗喜之余不忘调侃他,“你说我比猴子精,可是十个梁训捆一打都没一个吴王精,吴王殿下,万一你冤枉我,我可是半点活路都没有的。”
宇文琮挤出一个笑容,问道,“世子爷还有事吗?没有就滚。”
政事堂收到皇帝鸾驾不日返京的廷寄后就开始着手准备相关事宜,先前关于洛阳立后的传言,政事堂的几位大臣都有所耳闻,然而此事没过几天便不了了知,真是徒增烦扰。
“六哥,你看。”宇文际实在是烦,他每日要处理很多政事,然而宇文附天天跑过来堵人,非要让他去郊外看他练兵。
兄弟二人并坐在高高的将军台上,远远望去,两军已然对峙,这时,宇文际发现了异常,他疑惑道,“怎么左边的那支队伍人那么少?”
“六哥,那是我手下的一支精兵,只是五百人,各个身经百战,装备精良。”宇文附解释。
宇文际看了看弟弟欣喜的神色,心中泛起了嘀咕,“老七,你不是想学霍去病吧,你是那块料吗?”
“是不是,六哥看了就知道了。”宇文附罕见的没有顶嘴,这让宇文际有些意外,随着军令挥下,两支军队开始冲锋,虽然只是练兵,但双方马队溅起的灰尘依旧荡的尘烟四起,那支五百人的队伍一开始就不停往对面的中军厮杀,那里除了军旗还有敌军主帅,然而对面显然也洞悉了他们的打算,命令盾兵上前,骑兵流走于两翼,弓箭手列队准备,定位箭已入地,只能对面敌军走入弓箭的射击范围内,立刻便是满天箭雨。
弓弦一触即发之际,对面竟然不动了,观战的宇文际愣住了,他站起来观望,手中冒出细汗。
只见一白衣将军率二十五人列于己方阵前,他挥下军旗,二十人手中的铜管就冒出道道火花,宇文际的眼皮不由自主地眨眼,待他再望向战场时,右面已经倒下了七八个弓箭手,突如其来的伤亡让右路军出现了骚动,但是很快就被领军的将领平复下来,随后右路军立起重盾,这下连骑兵也被覆盖的看不到。
重盾在前,大军东进,东路军的箭雨只能迟滞对面的脚步,如果对方咬牙冲到百步以内,骑兵就会上马冲锋,区区五百人,根本经不起大军压境,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西路军两翼忽然杀出一支散兵,领头人带着五十人从不远处的山坡中杀出,西路军的弓箭手和骑兵尚在厮杀,来不及迂回救援,只见领头人搭弓瞄准,一箭将西路军的军旗射下,他身边的五人同时举起铜管,一道火花闪过,西路军的领军将领应声倒下,他附近的战马同时受惊,在中军四处乱跑,军旗落地,将军落马,军心已有溃散之像。
落马的那个将军还想爬起来继续指挥,不料眨眼间,那支短兵就杀到他面前,对方将领一柄长枪将他封喉。
“看来,胜负已分了。”宇文附笑着命令停止演习,宇文际这才发现先前那些中箭倒地的人纷纷爬起来归队,他们的战甲上全是白色的斑点。
“老七,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六哥,你还是听阿训亲自说吧。”
话音刚落,梁训就带着他的‘俘虏’走上了将军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宇文附手下的副将吴凛,吴千行,那白衣将军便是秦仲卿,他们二人带兵不分伯仲,今日的演练却是天差地别。
“舅舅请看,这是外甥潜心研制的新型火器。”在梁训的命令下,一个士兵将手中的火铳奉上。
宇文际拿起军士手中的铜器,枪柄由上等金丝楠木制成,连接着一丈长的铜管,上面还残留着烫意,靠近时还能闻到微弱的硝石和火药的味道。
“此火器可射程远,威力巨大,使用方便,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兵也能使用,有此兵器配合我军,诸事无愁。”
“当真?山君,舅舅可要提醒你,军中无小事。”宇文际严肃起来,除了面对新式武器的冲击,他要关心的还有很多。
“舅舅,山君绝非儿戏,刚才的排兵布阵您看到了,装备了火铳的五百人不过两个时辰就将五千人击溃,若是大晋有一支五千人的奇兵在手,山君可以这么说,十年之内边事无碍。”
“六哥,我担保山君说的没错,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也怀疑他,可是火铳的威力我是试过的,哪怕是重铠护身,挨上一枪,里面也会血肉模糊。”宇文附命人将击穿的铠甲抬上来。
宇文际望了一眼铁甲肋部那处醒目的洞口,以及四周被高温炙烤出来的黝黑焦痕,久久难以平静,最后,他说道,“若此等神器真如你所言,可保边境百年无战事。”他眼角一跳,立即交代宇文附,“老六,事关重大,这段时间你和山君不要去别的地方,待我将此事密奏皇帝,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