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二人目送宇文际匆匆离去,“舅舅,咱们这样算是过关了吧。”梁训问道。
“能有什么事,你是掌管军械的官员,他们能说什么,不过你初来乍到,谨慎些也是好的,放下吧,舅舅会护住你的。”宇文附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带你去凤鸣楼。”
梁训一听,暗叫不好,那可是烟花之地啊。
“舅舅,那个地方我有点不方便进去······”
宇文附眉头一皱,“怕什么!等小九回来了我去和她说,再说你们现在还没成亲,她凭什么管束你。”
说罢,拉着梁训就走,他奈何不过,也只好跟上去。
过完七月的最后一天,在洛阳避暑的大队人马准备返京,他们要在八月十五之前返回京城长安。
马队在路上缓缓行进时,宇文璟的思绪早就飘到了长安,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经历了一路的颠簸也不觉得倦。
“殿下,明日就要离开洛阳了,奴婢想求您一件事。”今夏欲言又止。
“你是想回家看看对不对?”宇文璟记得今夏就是洛州人,如今难得回来一次,她便同意了,“出去的时候带上公主府令牌,路上遇上麻烦就把令牌亮出来。”
“是!”今夏欣喜万分,四年宫禁,她终于能回家看父母了。
走之前,宇文璟交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是她连夜叫人采办的药材和香料以及一包散碎银两。
今夏天不亮就启程了,随行的千牛卫送她到官道,直到她乘上一辆路过的牛车时,二人才分开。
她的家在洛州南部的五福县,十二岁时被人送进宫,一别多年,阿爹和阿娘还是离家时的那副模样,不知哥嫂如何?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妹恐怕早已学会说话写字下地乱跑了。今夏走了一整天,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县外的界碑,她付了车费,背着包裹就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回家的路上没有行人,但她顾不得,只往那座没有炊烟的茅草屋跑去。
推开门,灰尘落在肩上。
哪有什么家人。
铁斧挂在墙上,锈迹斑斑,织机立在角落,腐朽不堪,她孩童时玩过的木马坐骑四分五裂地散在地上。
身后的背囊掉落在地,今夏感到天旋地转,再也站不稳,她逼自己站起来,往最里面的屋子寻找最后一丝奇迹。
空空如也,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她凄厉的哀嚎引来了隔壁的酒鬼。
“丫头走吧,死了,都死光了。”醉醺醺的中年男人靠在墙面呢喃道,他须发皓白,面颊长年翻红,身体却如枯柴,今夏认得他,此人名为茅七,茅家在五福县定居了一百年,传到茅七这一代只剩了他一个,他年轻时应征入伍,今夏出生那日,正是他归家之时,茅七带着多年当兵的积蓄在五福县买地置业,何其逍遥。
“七叔,这是怎么回事?!”今夏哭着冲到他面前,“我爹娘呢!我的兄嫂呢!”
茅七也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无话可说,手中的酒坛摔落,他扶起跪在地上啼哭的女孩。
“他们都死了,一年前我刚从外县贩粮回来,便被官府抓到了牢里,到了公堂才知道,有强人夜间闯入你家,你的父母、兄嫂还有他们刚生下来的孩子,还有你妹妹,全被他们杀了。”
“那时,邻里只有我不在家,官府就怀疑是我杀了人,便把我抓起来严刑拷打,幸好我平日里结交过几个靠得住的朋友,他们找到了和我交易的农户,又花钱疏通了关系,我才被放出来。”
“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今夏问。
茅七心中苦涩万分,蹉跎半生,依然是穷困潦倒。
“唉,我在牢里关了整整半年,出来以后就是这样了,朋友们保住了我的命,却保不住我的家产,抄的抄,拿的拿,除了这一间破屋不要,能拿的都拿走了。”
今夏擦干眼泪,将手里的包裹托付予茅七,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她跑到县衙,为家人鸣冤。
皇帝鸾驾踏入九成宫时,百官正跪在车队两侧,直到车马全部进宫,梁训也没有看到宇文璟的踪迹,疑惑之际,高一鸣手下的内侍来传他面圣。
梁训进入两仪殿时,宇文际、宇文附兄弟俩已经到了,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案几上的图纸,于是心下了然,没过一会儿,太子宇文琰和吴王宇文琮也到了,政事堂的大臣们是最后到的。
“右仆射的奏疏朕在路上都让你们看过了,朕觉得很好,但是六弟也说了两个大问题,其一,火铳的造价昂贵,一千两一支,五千人就是五百万两,耗费实在太大;其二,这火铳威力巨大,在我们手里是利器,放在别人手里也是利器,若是有不轨之人学去用来对付我们自己,又该如何?”
殿下众人屏住呼吸,谁也不发声,他们来的时候就此事考虑良久,但真到了表态的时候,又不敢贸然进言。
“员外郎,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你怎么看。”皇帝宇文随见状,便先点了梁训的名,他只能站出来,“启奏陛下,右仆射所言不无道理,可臣也有两点补充。”
“说下去。”
得到皇帝首肯后,他轻呼一口气,说道,“一千两一支的造价是刚开始的价格,因微臣找到的工匠是第一次制作这样的兵器,故而很多材料和器具都是报废了很多次才出的成品,但是只要工匠的技艺纯熟,单支的造价是可以降下来的,微臣来之前特意去看了新出炉的一批火铳,成本已降到了八百二十两,另外,用作枪托的金丝楠木也可换成质地坚硬的黄花梨木,虽然外观上没有那么好看,但效用是一样的,这样算下来,单支火铳的造价便可再降一百多两。”
“好!”皇帝突然打断他,脸上更是万分欣喜,“你们认为如何?”
其余人互相扫视,齐声说道,“臣等无异议。”
“启奏陛下,儿臣有话要说。”吴王宇文琮站出来,“依儿臣看,火铳的图纸要严格保密,否则流传出去,以至于民间极易仿制,于大晋则是百害而无一利,依儿臣看,可命兵部秘密制作军械,以备全军。”
好贼的人,梁训在心底嘀咕,这时,太子宇文琰站了出来。
“陛下,儿臣有一言,刚才七弟所言有理,但儿臣认为,除了防范外人,也应提防我们自己,儿臣以为,可将图纸分开保存,工序分批完成,炼钢的只炼钢,焊枪管的只坐枪管,这样每道工序的工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由此可最大限度的保证图纸不为外人所知。”
皇帝听的心情很好,他笑吟吟地望着殿下几人,说道,“琰儿多日不见,稳重多了,前些日子朕在洛阳时,有人上奏希望朕立后,说惠妃乃关雎之华,美誉六宫,古人言有德者位崇,可为贤后,说的好啊。”
众人不知皇帝为何说起此事,唯有严正以待,梁训不起所谓,望向吴王,然而他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最后,中书令王恪站出来回话,他是太子的岳丈,又是政事堂首席大臣,理应回话。
“启奏陛下,臣等不敢欺瞒陛下,自陛下离京,臣等日日在政事堂辅佐太子监国,从未听过惠妃的传言,今日之事实属不知,陛下突然提起,臣等惶恐不已,若陛下有旨意,微臣几人照办就是。”
“哈哈哈哈,好你个王自来,你是一句实在话都不跟朕说啊。”皇帝大笑道,他话音刚落,王恪就跪下请罪,太子见状急忙跪下替岳丈泰山说话,“陛下,中书令!”
“员外郎,听了一大圈,你有没有话说。”皇帝宇文随打断太子的求情,突然剑走偏锋,指向了梁训。
梁训顿时冷汗直冒,他思虑再三,恭敬地回道,“回陛下,臣愚钝,听来听去,也没听明白是什么情况,但臣觉得,惠妃乃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臣。”
他说完,两仪殿寂静无声,皇帝阴晴难测,谁也不敢妄言,直到皇帝自己打破沉默。
“说的好,朕没有别的意思,那个要朕立后的御史,朕已经处置了他,为什么呢,很简单,身为御史,他不替朝廷监察百官反而管起了朕的家事,既然他不知道怎么做御史,那便不要做了,中书令,你要把此事昭告朝廷。”
“是,微臣遵旨。”王恪可算是站起来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另外,你再下一道明诏,从今往后,凡官吏见太子如见朕,看到太子要像看到朕一样行礼,免得有些人日子久了,不知天高地厚。”
皇帝此言一出,太子宇文琰立刻神色激动,他呜咽着叩拜圣恩,恐怕除了他,所有人都感到惊悚。
“山君呐,你替朕想出这个法子,有大功,自来啊,依你们看,朕该怎么赏赐他。”皇帝转而问起了王恪等大臣。
太子突然插嘴,“陛下,山君是小九未来的夫婿,理当加官进爵,儿臣听闻山君虽是行伍出身,但散官不过六品,至今没有爵位,儿臣奏请,晋山君四品宣威将军,封千户侯。”
“臣等无异议。”
绕来绕去,还在原地,梁训暗笑这些王八羔子,然而一句话打破了眼下的场面,尚书左仆射裴潜站出来说道,“陛下,臣有话说。”
“哦,裴致庸啊,你想说什么。”皇帝问道。
“陛下,臣分管吏部,掌人事升迁,臣以为授散官封爵位本就是驸马该有的名分,何况世子还是镇国青云长公主的独子,若火铳能顺利装备全军,莫说小小突厥,万里边疆谁能敌我大晋,如此大功,理应晋升,最不济也要在吏部记功,待年末考核百官时酌情录用。”
“崔连河,你怎么看?”
皇帝没有直接允诺,而是问起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门下侍中崔诚,要不是皇帝问了一嗓子,梁训都没注意到还有这个人。
“陛下,臣无异议。”
皇帝扫视阶下众臣,目视一圈后,他说出最后一道命令,“中书令,拟诏。”
梁训从两仪殿出来时已日上三杆,但他脑袋晕乎乎的,彷若神游,直到吴王宇文琮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啊,世子爷变侯爷了。”他笑吟吟的,梁训这才想起来,不过片刻,自己就成了食邑千户的金城侯。
“裴侍中是舅舅的人吧。”他问道。
“算不上,好歹是河东裴氏,不过是裴潜有自己的主张罢了。”吴王解释,他看着梁训神色木讷,便问“山君,你不会是吓到了吧。”
“有点。”不过半日,他的脊背全是冷汗。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小九还没回来,她有和你说过要去哪玩吗?”吴王苦笑道。
“没有,除了那封信,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梁训有些天旋地转,哪怕烈日刺在皮肤上,他还是感觉彻骨的阴冷自脊髓渗出,吴王看到他脸色不好,急忙送他回府。
他朦胧中睁开眼,直到指尖摸到布料的触感,才觉是真实。
“山君,山君?”
这熟悉的声音,是宇文附,梁训坐起来看了看周围,才发现他不在国公府。
“别看了,这是我的郡王府。”
“舅舅!我!”梁训大惊,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你真是个人才,酷暑里还能得风寒,你出宫的时候晕倒了,小七急忙来寻我,我想着国公府在永兴坊,御医还得绕路,就把你带到我这里了。”
宇文附见他不说话,继续说道,“该见的你也见过了,怕就早点回凉州去,小九和皇帝那里,我去说。”
梁训相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人发自内心的、无关利弊的为他着想的人,那宇文附一定是其中之一。
“舅舅,你知道吗?我刚当兵的几个月,每天都在害怕,因为我身体弱,年龄小,训练的时候总挨打,每晚我都是在担惊受怕中闭上眼,因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可是怕有什么用呢?最终还是靠我自己熬过来的。”
宇文附很少长时间看一个人,但这次,他久久无法挪开眼睛,这一脉相承的倔强总是教人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