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几回合,李元昊突然纵声大笑,“青龙众,可识得宋将的刀法了?”紧接着,便展开出双臂,一推,一扯,一按,一掀,一剜,只听得李士彬惨叫一声,兵刃脱手,摔倒在地,不知死活。李元昊张开双手,五件物事接连掉落,仔细去看,赫然是李士彬的耳、鼻、眼!紧接着,周遭立起数十道人影,躬身施礼:“皇上功高盖世,宋狗死不能及!”李元昊略微颔首,淡然道“把他家人都拉出来,男的砍了,女的就赏给兄弟们,至于铁壁相公,我还要和他好好叙叙旧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虽是发笑,却未见这胡人脸上有半点的笑意,反而他的眼神,阴毒得瘆人。
为首的胡人面容可怖,一道刀疤从左额直至右颏。他伸手一挥,听得四下里“咔嚓、咔嚓”声响,李氏家人的鲜血喷溅得四处皆是。那胡人又一挥手,女子尖叫声、胡人斥骂声、布帛撕裂声便不绝于耳……
在暗处旁观的李均维实在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李均维走出废墟,已是金明寨破的第二晚了。胡虏散去,残破的金明寨无一处灯火。月若银盘,独悬在夜空之中;繁星如沸,闪跃于天幕之上。深秋的寒风,携带着浓厚的黄土气息,沁人心脾;寿至的寒蛩,绽放着最后的金石之声,更添静谧。
但李均维无暇亦无心去理睬当今的美景。两天的蛰伏让他无法忍受腹饿口渴,一日的屠戮更让他难忘家仇国恨。援兵未至,解决饥馁、南下归宋方是当务之急。想到这里,李均维凭着记忆,借着月光,在金明寨的废墟焦土中摸索开来。
月光洒下,远处的一切如同在迷雾里浮沉。李均维越是走动,越是心惊。金明寨,除却牲畜马匹为党项人掠走,鹿寨、军帐、敌楼、仓廪种种,尽皆化作飞灰。偌大的金明寨,竟成了死地。
在一片白地转了大半个时辰,也未寻得半点东西果腹,李均维不由得一阵气恼。想来党项贼人将寨子搜刮得如此干净,自己再找也是浪费体力,不由得悻悻然,向军井走去,灌个水饱,倒也不算亏欠肚子。
所幸,金明寨内尚有一口深井未被毁损,辘轳、井绳、木桶相较完全,李均维心中一喜,扑到井边,拚力摇上半桶,便欲喝到喉凉肠爽、胃胀腰酸。
木桶提上来,借着月光向内看,并非是清澈映月的井水,而是夹杂着黑漆漆的异物。李均维也不敢捧起来灌入肚内,只得暂缓渴念,木桶一侧,将那一团东西倾出了桶内。
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止,待得停下,李均维“啊”了一声,那赫然是一颗人头!李均维连忙将木桶撇到一旁,俯下身来辨认。
头颅受到水浸,略微有些浮肿,女性的面目倒还好辨认,再仔细去看,却不是母亲是谁?李均维又是害怕,又是伤心,盯着头颅,怔怔地流下泪来。
正看着,只见头内微微发光,李均维不由困惑,当下跪伏在地,对着头颅郑重地磕了几个头,又告了数声罪,发指探入母亲口中,触及一片硬物,当即拈出。
黑夜之中,圆璧略放微光,对着月光仔细观瞧,只见那璧通体如墨,浮龙镂螭,奇的是此玉晶莹剔透,入手温润,料非凡物。想此物母亲在生死关头都不欲党项人所得,断然留不得,遂高抬右臂,作势欲掼。可转念一想,当时身处绝境,若是有人托付,此玉的宿命便未可知,右臂旋即缓缓放下,又想金明寨破,一干事物皆为贼人所掳,留下此玉倒也是留个念想,想到这里,便袖了这玉。又对着头颅拜了几拜,恭恭敬敬用手挖了个小坑,将头颅埋如其中。复撮土为香,祭拜了母亲一番。
拜了半晌,李均维站起身来,抬头扫了一眼向西的斗尾。明了方向,他整了整衣襟,又摸了摸怀内的书信,向南而去。
可谁都不知道,一条墨龙,自他触及那片黑玉之时起,便浮上了他的后背……
未行几步,便是一个踉跄,旋即向前跌倒。李均维一惊,伸手欲撑,却未触及任何东西,不由得叫苦不迭,脚下乃是一片空空!
跌落至底的过程并不漫长,但足够疼痛,险些让他背过气去。待李均维再次站起的时候,就感到一股腥臭如同固体,顺着漠北的朔风嵌进他的鼻腔,险些让他再度闭气。李均维不由得一阵心悸,想起父亲曾给他讲过秦将白起以赵军四十万人筑京观一事,不由得将手探入怀内,抖抖索索地摸出火镰火石,轻轻击碰。
月亮已然钻入乌云,只有小小火绒能让他勉强看清周遭,但也足够。只见叠胴千堵,汇血万流,目之所及,尽是宋军尸体。或中流矢,或受枪刺,或腰折胸穿,或肝脑涂地,百态种种,凄惨至极。
父亲从小就给他灌输汉夷有别、势不两立的理念,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同为一个脑袋、两对手脚的人,定要拼出你死我活?但自他经历金明寨破、全家丧命后,虽尚未明了,但一股夹杂着厌恶、仇恨、怨忿、悲凉的情绪从心底升起,沿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党项人是否走远,腹中是否空空,他全然抛诸脑后,坐倒在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不灭党项胡虏,我李均维誓不为人!”漆黑一片的金明寨残墟中,少年稚嫩的声音回响其中,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