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自己是怎样看待那些摆摊人的,如今别人就怎样看待自己。曾经年少无知的她从未在意过摆摊人的身份和心态,直观觉得对方就是讨好她、哄着她买东西的人。虽然并未因此有过主观恶意,但身份感依然大不相同。那种蹲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顾客们的角度差,无形之中就给了她异样的感触。
“哟,咋是你们呀!行么,都能想到这活,挺好!”
“来了啊!嗯,不错,这东西咋卖?”
“妈,你看这个好不好嘛?”
“死娃,买啥哩买,就知道花钱,赶紧走!”
“朵朵,是你呀!”
“行,你们忙吧,我先走啦!”
许娇兰笑着回应熟人的寒暄,但越是熟人,往往越不好意思询价甚至砍价,到最后都是简单聊几句就尴尬地离开。很多时候几个熟人明明就坐在不远处,却因为不打算买许娇兰的商品而不敢和她们对视。那种闲谈之间小心翼翼看过来的眼光,越发弄得何朵感觉自己低人一等。
明明都是人,别人在吃席,她只能看着;别人谈笑风生地逛小摊,她蹲在地上像仰视上帝般看着。偶尔有一些热心的主家会端来两碗面条,送给许娇兰和女儿吃。许娇兰会喜笑颜开地感谢,何朵却看都不看。
“嗟,来食!”这句曾在书本中出现过的话会不断地刺激她的大脑。
许娇兰何尝不知女儿的情绪,但是在严苛的生活面前,那些脆弱的自尊和虚无的面子根本一文不值。她更想看到女儿从磨砺中强大起来,同时也跟着她一起积累些做生意的经验。因此即便于心不忍,依然会带着女儿参加一次又一次摆摊。
何朵有足够多的理由拒绝母亲,但是她更担心母亲孤苦无依,独自受人白眼,因此宁愿陪在母亲身边,做她最坚定的伙伴。反正自己是小孩,真遇到那些尖酸刻薄的人,可以突然呛对方几句,反正说错话大人也不会拿她如何如何。因此虽然每次都很不情愿,何朵依然会准时跟在母亲身后。外出摆摊总要翻山越岭,许娇兰一个人体力有限。有何朵在的话,两人可以分摊一部分商品扛在身上,这也是她一定会陪在母亲身边的原因。
这样奔波的日子一跑就是半年。半年的时间里,何朵跟着母亲走遍了乡里的各个山村,看多了人情冷暖,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和嬉皮笑脸的开玩笑。当然面对不善的人和事,她也会立刻翻脸,使出那不通情理的小性子。值得欣喜的是,随着母女俩的不断努力,小摊的生意越来越好,如果运气好遇到有钱人多的宴席,两大箱货品都能销售一空。那种背着沉甸甸货品跋山涉水后,换成满满一口袋零钱轻车熟路回家的雀跃,满满都是成就感。
渐渐的,家里的光景稍微好了一些。许娇兰把卧室的两个柜面腾出来作为货架,将一应商品都陈列在了上面。除了日常出摊要带的小玩意儿,油盐酱醋香烟泡面等也进了一部分。先前村里只有一家供销社,全村人都在那边买东西。如今许娇兰家里也渐渐开始有客人进出,生意覆盖的范围也扩大不少。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供销社的前辈就来何胜军家里做客了。许娇兰尊敬对方在村里的名望,也感恩在自己落难时对方的伸手相助,因此主动撤去了日常百货这一类商品,还是回归到小孩子的小玩具和小零食。
生意做不大,客人很快又少了,许娇兰却没有任何怨言。对她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永远都挣不完,即便真跟人家硬碰硬,也不见得就能赚多少。
经过半年多的休养,何胜军的身体已经基本好转,不仅能够生活自理,连简单的体力活也可以逐步分担一些。何胜军会跟着村外的个别主顾做些赚钱的轻活,只是那双曾经拿着针管给上百人打针的灵活双手,自此再也无法伸直,永远停留在出院时的残疾状态。这正是他给孩子们省下学费的代价。
左手稍微还好一些,五个手指头都可以伸展,但是灵活度稍欠,用力也不是很顺心。右手尤其不理想,手掌只能张开一半,从中指到小指全都永久性蜷缩了起来,此后一生都没能再伸展开过。
待到何胜军年纪再大点的时候,随着抵抗力的下降,每逢天气转冷,两只手指就酸麻麻的难受,右手甚至肌肉萎缩,手上的肉都干瘪了进去。
饶是如此,许娇兰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虽然家里还是很穷,但日子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何朵也不用再跟着母亲翻山越岭出摊了。虽然家里的小卖部生意一般,却也抵得上日常出摊的收益。毕竟出摊只能在有宴席的时候,可遇不可求,而家里每天都可以接待顾客。
那些被许娇兰精心陈列在柜面上的琳琅满目的小商品,不仅吸引着来往的顾客,也深深勾搭着何家人的胃口。何朵偶尔会趁家人不注意时挑出一个不起眼的果冻或者糖果,三下五除二吞入肚中。而后为了掩盖“罪证”,把包装藏到墙角或门后的某些角落。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哥哥也是如此手法。
“又偷吃,又偷吃!平子,你吃了多少果冻了?”许娇兰难得精心地打扫一次屋子,却从各个角落里扫出来不少零食袋。
“我哪里吃了,你家朵朵偷吃的!”何平抵赖道。
何朵叫嚷道:“我就吃了两个!你看这里,六个壳,不是你是谁?”
哪知何平却冒出来一句:“爸吃的。”
几个人纷纷看向何胜军,原以为何胜军会训斥儿子的诬告,没想到他却抿嘴一笑,并不作声。
“好啊,真的是……你几岁了?还真是亲爸!”许娇兰忍俊不禁。
艰苦的生活磨砺深深刻在了何朵的人生轨迹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她一步步走出大山,走向更远的天地时,每每遇到挫折,都会想起背着包袱跟在母亲身后翻越重山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