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老爷子…唉!他怎么不从实说呢?唉!”我长吁短叹,捶胸顿足地敲着龙案埋怨道:“杜老啊,杜老!你早和朕说,朕也不会难为你呀!杜…杜子远还有什么遗愿吗?尽量满足他吧……”
“杜老大人说,他举荐袁氏就为将功补过,还有,他自跟皇上十三年,蒙您赏了许多宝贝,愿将这些圣上馈赠之物,全部捐回国库,以度时艰!他本还要写第三,却已来不及了……”
这么多年,杜老是我亲近的人!我听着宁安的话,眼前闪过他过往种种贴心好处,故人相离,我心里一阵阵伤心起来,自把双手交叠,脸贴在两手上呜呜地哭了一阵,泪沾龙袍衣袖,才抬面交待宁安道:“老爷子荒唐!咱大唐国穷死了,也没伸手要回他家东西的道理!念他一片忠心,赏他个二品医官的衔,叫他好好的去吧。家产发付他的众家从子继承。只是…朕觉着杜老走的还是有些蹊跷,别的不说,那杜老医术虽高,却哪来本领自调毒酒?他要会制,朕如何会不知!朕怀疑是有人摆布了杜老好来害朕!你派一个人暗中再查查这事——这样吧,上次将朕的字稿拿给王研的乐时,如今被朕贬到先皇皇陵去了,朕看他十五岁小孩子,孤零零一个人扔到皇陵也怪可怜的。朕知道他久在你那精细的徒儿何莅手下调教,谙熟机要密事,且他年龄小,瞧着机灵,又初在深宫,旁人不认得。你就把他找回来,让他代朕去杜老家吊祭于他,顺便将功补过,将杜老的隐衷调查清楚了,重点查查,老杜喝的药酒是从哪里来的!”
宁安代乐时谢了恩,便差得闲去了皇陵传旨——其实我觉得对乐时罚得太重,像以前的清书,是完全不必处死的,现在弄到身边故人凋零,自己时觉孤寂,我那也是一时糊涂,追悔不已!
稍晚些时候,我因见上林苑湖上新放的鸳鸯好看,便提议领了众妃去看。钟后为了让我开心,提议大家都去,连娥皇也来凑个热闹!但我怕打扰了小六和娥皇去拜神求子,就没叫上他俩——最终冯曼曼写了个札子给我,说雨天没兴致,不如在妙音阁蒙被大睡,我没责她,由着她去;陆紊派硕玉来说,那个通玄道长今日回太湖,她准备女扮男装去送一下,问我答不答应呢?我有些失落,只好答应;钟后见这俩人辞了邀约,也没兴了,便直接对我说道:“皇上,臣妾听说,鸳鸯乃忠贞之鸟,臣妾身在深宫,常不忍细看。湖上风大,臣妾自生了谦儿以后,一向怕风,既然诸位妹妹都不去,今日臣妾也躲懒不去了。水清妹妹既是身子不好,正须圣上劝慰陪伴,便由她相陪圣驾也是好的!”
当面听了凝烟都这么说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发了一通无名火,叫得闲传话各宫,这回要是缺了谁,便远远的打发了那人到那方山别馆去住!结果就是除了定云不在,大伙儿都去了!
我把乱七八糟的国事都给扔了——算行程,明天李德明回来,别的不论,打发那周主派的供奉官安弘道又得一大笔开销——我烦呢!恨不得把定云道人炼的假银子拿出来充数——幸喜众位爱妃又给我召全了,大家坐着小游船游湖。江南烟雨中,上林苑的穿宫湖上碧澄澄的一泓好水,红颈鸳鸯的羽色斑斓而又雅淡,成双作对在湖中闲游,荡起串串漪涟,亲亲爱爱,自在潇洒,真正令凡人艳羡!
微风徐来,果见冯正中那“碧池波绉”四字的真意!那粉艳艳的花瓣自两侧的花树上吹堕水中,小船在玲珑假山中穿行一回,众妃各带江南名香在怀,那陆妃甚狡黠,早要来了定云昔年配的蔷薇水,香气炽烈,缠得我迷糊!船头上,我兴致一来自己吹了金笛,叫阿曼跳了个《留仙舞》——算上这回,这舞我只瞧过两回,一回是前些年打下了闵地的时候,耿道人作的舞,我还写了一首荷花诗。一回是这次阿曼舞的,二人的舞姿都没说的,只是我看舞的心情大不一样!
心里再闷,我脸上也不露!早有庖人献了烤鸽肉上来,我强作笑颜,和众人一道吃了,因水清不能吃这个,她便躲开去,一人临风在船头喂鸳鸯——湖绿色的纱裙曳起,清灵飘逸,与众不同——她那样儿,叫我心里又起了波澜,莫名觉得好对不起她!碍着众人,我递了个眼色给同上船的浣华,小丫头立马拿了披风给水清披上了。下了船,我本要去妙音阁和众人斗色子玩,无奈韩熙载等人来找我议接待安弘道的事了——唉!又是陪小心,花钱!
我含羞忍耻,同韩大人商量了迎接安弘道的礼仪,从光政殿出来的时候,宁安报我,乐时从杜老家办差回来了——杜老,果然极有可能是给人谋死的!而凶手,竟然可能不止一个人!
我听见这个消息,虽然惊讶,但并不意外——心里虽然质疑这十五岁小宦的能力,但又急于从他那得到第一手的线索。这件事,我思虑再三,不能让萧俨负责了。因为这件事非同小可,可能有朝臣参与!萧大人若走明面查案,只会惊动幕后之人,早早把痕迹抹了,便更难知道实情了!
我将乐时宣进龟首殿,细看乐时,想不到小子生得真俊秀!长眉英目,瑶鼻阔口,长身玉立,虽然一身内宦服色,仍如章台翠柳,令人观之生怜。
我一见这小子,心生怜爱,便不翻他旧事,只温言问道:“乐时!此番你查到什么,老实回奏。说得夠好,便抵了前愆。钦陵不用去了,仍留在朕跟前听用吧。”
谁知道这个小子傲气,叩了一个头,脸上没丝毫惧意,将他调查不到半日得出的结论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乐时以上差身份去到杜家,主要得知了一件事情:杜老出事,和他的儿子的死有直接的联系。
杜老原有三子一女,另外的两子一女却都早年离世了,只剩这个单丁独苗杜弥生,今年二十二岁。杜弥生虽说读书很用功,可出生医家,并不算太高。保大七年,杜老给阿云护胎,虽说这救命功劳不是他的,可他也算立了大功!我因此下旨特批他儿子当年十六岁的杜弥生进入一等学府白鹿书院读书——可是呢,这位深受教化、成绩优异的杜公子,在杜家管家、帮佣等人的嘴里,却并不怎么受欢迎。杜公子如同野马,从不听杜老半句教导,对手下人态度嚣张乖戾,家里没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原来杜老的夫人因子、女早逝,也不幸早亡。而杜老本人没兄弟,且他是梁国人,虽有姊妹,一经战乱,数十年不通音问,早没来往了。最亲的亲人只有夫人沈氏的唯一兄长家的三个儿子——大内侄是个英烈,当年边镐从湖南逃归,众卒争舟,可怜丧命了。那三内侄年仅九岁,与杜老有走动的只有二内侄——沈蘅。这沈蘅生得一表人才,今年三十六岁,也是一名太医,年纪不大,妻妾不少,儿女也有大把,他的长子沈慕,今年二十,是金陵有名的纨绔子弟。
这次杜弥生本来因为迷恋江西一个舞榭里的美人蒋招儿,考试落了下风,没有得到丹阳游学的名额。杜家父子急的了不得——这次游学是一个试炼,只有参加了游学,并通过夫子的考核,才可以继续参加院试,通过院试,才有机会参加贡举,成为进士,入朝为官。杜老为儿子急得了不得,这时杜老侄子沈蘅给他支了个招儿:杜弥生的同窗徐天用,出身是义祖皇帝的一门远亲,按制可以保送贡举,关键是他为人随性,也许有说服的可能!杜子远为了儿子,什么都肯舍,他拿出了家底,亲自上门求徐公子,徐公子看不上考试,没怎么说就答应了,就这么着杜弥生借了徐公子的名额才去了丹阳。
小乐时找到了暂回金陵的徐天用,证明杜弥生确实去了丹阳,可是,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这次游学的,都是以后可能成名的才俊,故此在金陵学子籍册库里都有底档。可乐时查清:书院原本组队从庐山到丹阳,先进行一轮游学,为期一个月,可从庐山出发的时候,学生的名单里却没有杜弥生!这倒说的通,小杜请假回金陵了。等到游学开始的第一日,丹江书院上学的学子各单中,仍然没有他,可是一个月后,书院结束游学,改在书院上课,复习考核,正式开课后第一天,依然没有他,第七日第一轮考核时却有他了——上面登记一笔:因事补报名。
那也就是说:杜公子没和别人一起从江西庐山旁边出来,也别和别人一起到丹江书院游学。辛苦弄来名额,他竟缺席了整个游学,书院开课备考后,他竟比别的同窗晚了七天!
中间这个把月的时间,杜公子在哪?杜公子死了,连杜老都知道了,书院竟还没察觉?种种情况透着异常!我一来想弄明白陪了我十三年的杜子远太医及他儿子究竟是怎么去世的,二来也想给乐时一个机会:
从前文小何处理江湖事务,却引起我猜疑,如今给行因大师为徒,去做了和尚,可算不得好结果;李宁安的徒弟何莅,最擅于做精细勾当——那时我写一首小词,原是自己关在寝殿里用茶水写下的,念都不曾念,可谁知第二日宫中乐府便排了这个曲子——宁安被我追问之下,说出了何莅。我没怪罪他,由此重用了何莅,并最终让他接替了小何。可说实话,我又并不想让何莅一个人知道唐国江湖上所有的秘密,因此,现在为了杜子远,我正好任用小乐时——我预感到杜老家的水极深,所以含着难言的悲伤,赐予白玉穿宫牌,正式派出乐时为钦命中使,前往杜府等各处调查杜老父子离世一事,限期半月交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