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萧阙一身劲装,已跪在云暖楼的紫色珠帘之外。我勉强挪过几步,手粗暴地穿过珠帘一把捉住他,珠帘早碰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我声泪俱下,对他吼道:“你这个骗子,朕要找你算帐!”
萧沉玉一声不吭,玉雕一般跪着,我恨极道:“当初你还是个和尚,我要你为宏茂算寿数,你曾写过九十一,对是不对?!萧沉玉,没本事你就别卖弄,…可是你偏要胡吣,满口…满口谎言欺君,我…朕…朕今天就要开销了你!萧沉玉……”
我带着满面狼藉的泪痕,言语之间早已喘咳不定,他已看见我此生最柔弱的一瞬。出乎我的意料,萧沉玉抬眸看向我,那眸子里带着些温情,水光盈盈的:“皇上,您别太伤心了。我当年写的,其实是一十九……但——这些都是按前辈木平和尚所创的神仙方术算出的结论,臣虽写了,心里是断不信的…皇上…世人哪能预知天数呢?”
“你既不知天数,为何还要骗我,为何要给我希望啊?!”我跌坐在他跟前,出手推了跪倒的他一把,我是病时力弱,沉玉兀自动也不动。
他的眼泪缓缓落下,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落泪,他沉声答道:“是皇上先给臣希望的。当初,微臣在张遇贤主公手下的时候,因在他手下看不见今后的出路,所以我认定他并非明主,故既使被万夫所指,微臣也要投效皇上!如今皇上如要杀微臣,只请站起身来,拂云出鞘,小臣自当领死!若臣一死,可使皇帝自儿女情伤中抽身,带领唐国去这乱世里争雄一番,臣…甘心受死!”
“你死了,感化怎么办?你义父谦明还有你爹天机子……”我的眼神有些茫然了:“你这和尚好狠的心!竟什么都舍得下,朕不比你超(托),根本放不下……你若要争雄,你…你就去投别人吧……朕不成…我不成…不成……”
“你成!你一定行的!方今天下,只有你行!”萧沉玉也较了真,动情扶了我的肩,美目中神光慑人:“小臣看出来了!朝里常学士、孙大人常和冯大人、查大人他们斗来斗去的,可说到底,他们都是爱唐国的!他们也都认为你成!”
我已是心软了,不听话的泪早又落个不住:“爱卿!沉玉,事到如今,连朕自己都没心气了!也只有你,还为着我想啊…朕只求爱卿们再给我些时日,让我缓一缓,就叫正中忙吧!”
“是!微臣马上去传皇上口诏,叫冯相先替圣上料理一切!”
我听了沉玉的劝,才答应安葬宏茂,伤心欲绝地到右街清凉广慧寺悟空禅师那去亲自祭奠于他——我亲手倒上了香茶乳药,这是他生前喜爱的,可这又有什么用处呢?
接着我又在清晖殿养病多时。钟凝烟是个贤妻,搬到清晖殿守了多时,我看她一下老了不少,自己好一点以后,就让她也回去了。余者,我觉心里烦躁,便一个也没见。杜子远实在不错,一直悉心照拂于我。我想,等我好起来,非好好赏他不可!
我心伤痛,非只言片字可以尽述——但此时的我,必须得继续做回一个皇上的样子了。朝里朝外这么多人盯着,再不上朝,恐怕日久生变!
我换了件烟灰色暗绣飞龙的紧身轻袍,腰间横了一根黑色缂丝宝带,戴了一顶银雕龙小冠,簪了缠龙亮银细簪随意束住头发——两鬓有几缕银发已藏不住了,顺着鬓角垂耷下来,搭上了我清瘦的双颊。我的脸色苍白中含着灰败之气,细鼻梁下的双唇惨白如雪,连气力也衰微了,我这个凄惨的唐国之主,病里穿不住龙袍,落得只剩这米白油纸伞下的一抹瘦影。
偏偏还有这场秋雨——绵绵柔柔的雨将四周唐宫中的亭台楼阁,都罩进了那烟青色的忧郁氛围之中——我心惨伤!
上朝的路上,我走在长长的穿宫桥上,桥下的一泓碧水荡起迷离的涟漪,五色锦鲤在水中自在游弋。如此恬静凄美的景致,让我心里倍感寂寞——后面随侍之人都是新面孔,我一时竟想不起把宁安派到哪里去了。对了——给吴越俘获的查文徽,大约到今冬就回朝了,算来不足半个月了,我派宁安先到查将军经过的路上去打点,并派晖之先到查府去候着,钱弘俶这人对我们唐国心黑得很,我实在担心他害了文徽。
在朝上大臣们都劝我节哀保重,还有几个不走心的,告诉我马楚的马希萼、马希崇兄弟闹得不可开交,眼下是下手夺地的最佳时机!已是心力交悴的我,自然没有理会这事。
退朝来去了清晖殿,宫苑冷清,我心也甚冷清。一腔子幽怨,只向着冯正中发!
冯正中快给常学士他们骂死了。这长篇大论的弹劾奏章,我原就懒怠看,现在重病缠身就更懒得瞧了——我叫清书给念了头几句,找了一大摞参老冯的本子出来在手边堆着,又捡了几本特别重要的放在另一边,把正中召进宫大骂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