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仰着头,迎着天光,白得惊人的脸庞像是在发光。“但我没得选。”
高跟鞋踩在梯子上的嘚嘚声,一下又一下。地窖被注入了新鲜的空气,秦苏张着呼吸得嘴不知何时又闭上了,哐当一声——地窖又陷入了黑暗。
她呆愣地站在那里。野花与玫瑰短暂的相处一会儿,她成为不了对方,所以白日梦没有尽头,天光也不会大亮。她知道,她们本不该有交集,渐行渐远才是常态,像是夏夜的风,在迷惘中吹来扑扇着翅膀的蛾子,借助不了一豆灯的微光成长,只能莽撞到视死如归。
没有人天生就走在绝路上,只会是被人一步步逼入绝境。
她觉得刺骨的冷,忍不住蹲下身死死抱着自己。地窖的温度明明比地面上还要暖和一些,她却牙齿忍不住磕碰打颤。
那个人是她的姐姐,她再次深刻地了解到这一点。突然一个温热的东西靠上了她的腿,她低下头,看见是张雪。对方整齐的头发不知何时又散乱一地,铺在她的鞋子上,遮得严严实实。
“你既然知道金伊瑾和她是一类人,就应该知道,她们的话都不可信。”张雪枕在了秦苏脚上,冰凉的发丝贴在脑袋上,是上好的绸缎,透着洗干净后的清水味道。“你姐姐——”
她似乎是找不到词形容,失语了几秒,干巴巴道:“其实没有那么坏。”
“我在报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你不能说他们好或不好,这个世间并非只有黑和白,还有明亮的灰。人本就是各种情绪交织出来的生物。善良这个词很单纯,但也很复杂,他浅显到人人都能领会,再糟糕的人都会有,又深奥到无人能够定义。”
“所有人都想与善良终身相伴,但很少会有人琢磨、追问它。”她动了下脑袋,找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四川的天气不好,盆地多雨,阴天连绵,所以我觉得清风明月很难得,但人间至善更难得。”
她深吸了一口气,形状优美犹如桃花瓣的眼睛含着四月刚泛暖的春水。她似乎和秦苏第一天见她一样,在这个每天都在变的世道和人里,她就像是后山的溪流,薄薄一层,手指伸下去还没不过一个指节,所有的石子和烂泥都露在外面,说不上是奇迹还是可怜。
“她是你姐姐,我和她认识了三年,比金伊瑾和你都要长,之后会继续认识三年,再三年,数不清的三年。所以我知道,没有人会比她希望你更好,可能是这个世界太坏了,感情泛滥,语言也没有一点重量,但你的姐姐会希望你的希望有希望,希望你良善,明察,不仓促走这一遭,缓缓而行。而你也会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她说完后松了一口气,安静了几秒突然笑道:“很有文化吧,我没本事,这些话都是你姐姐曾经说过的。她希望我长成这样的人,但我已经长大、定性了,好比一棵树要改变方向,只能把它拦腰锯断重新来,但你还小,有无限的可能。”
“她长得很高,对吧?”她声音里带了一点细微的鼻音,不易察觉。“长得高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低下头听我们说话。你别学金伊瑾,她不是没得选,是贪欲太重。”
“越大的地方诱惑越多,从一支笔,一瓶香水,一条裙子,多到你无法想象。你听过猴子剥玉米吗?看到好的又把怀里地扔了,看到好的又把怀里地扔了,到了最后,留在怀里的其实是个最小的。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站在教堂的广场前喂鸽子,来往都是行色匆匆的信徒,就她一个人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然后白鸽在天空飞过,星光就落在她眼里了。”
“这是我读过的一首诗,我觉得很浪漫。”她眼角滑落一滴泪,面上却带着笑意。她一直都很漂亮,哭起来也很漂亮,或许她知道,但绝不知道令人心驰神往。“每个人的活法不同,她们选择了最危险的那一种,不当赢家就只是死,没有中间地带,但她也常会为教堂的晚霞驻留。”
人间永远有野火焚不尽的诗书和法钵罩不住的柔情,正如世间的日子正是这么的暗淡与鲜亮交叠轮回。
“每个人都会有两个自己,大多数时候一个在黑暗中醒着,另一个在光明中睡着。这个时代或许很糟糕,但你可以在选择在自己身上克服。”
秦苏沉默不语,她摸着张雪的头发,一如想象中那般顺滑。半晌才道:“这也是你在书上看到的?”
张雪扑哧笑出声,鼻子里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泡泡,她死劲吸了回去,也顾不得面上烧不烧,得意道:“读了这么多年书,总是能装模作样地唬些人的。”
秦苏笑笑,没应声。头发在手指上打了一个圈,又松开,反复几次后,她道:“你之前为什么帮我说话?可怜我吗?”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张雪想了一会儿,语气不自然道:“你姐姐,做了一些对我不好的事,我觉得自己那时好像一条狗啊!我就想着,如果那时候有人出来帮帮我,会不会不一样。”
这句话,秦苏没法接,她和张雪不是一类人,或者说她们都不是。
张雪的世界里星河璀璨,阳光温暖,就连骄纵的脾气和偶尔刻薄的言语都在清朗的微风中成了世间美好得可爱。她想起了窗前无数个傍晚,日落跌进了迢迢星河,黑夜沉寂着,吹来的风吻过了张寡妇特意摘采的野花。
“你和我的养母很像。”她把张雪扶正坐好,撩起自己帘盖儿,指着眉眼道:“我与她像不像?”
她与秦望舒其实也没有那么像,或许是年纪尚小,她的眼角和眼尾都有些钝感的圆润,并没有后者钩子般那样尖锐,就连那标志性地向下嘴角也没有,不清苦的面容,只有浓重的眉如出一辙。
或许她的眼睛像狼,但会结伴的永远都不是猛兽,可张雪还是应了一声,
“我对金小姐说的那番话,不管她说还是不说,都会加深她们之间的怀疑,两边不讨好,便是两边都得好。”她下巴压在膝盖上,薄薄的皮肉挡不住硌人的骨头,她哂笑道:“所以张小姐为什么会认为拉亚当下水的夏娃,会是一个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