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得很,人们在倒霉的时候,总是会清晰地回忆已经逝去的快乐时光,但在得意的时候,对厄运时光总保有一种淡漠而不完全的记忆。
秦苏似乎讲了一个笑话,唯一的听众秦凯很给面子,甚至过于出色的演绎让秦苏又感到一阵战栗。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从对方的反应得知自己应当是猜对了。
她手指死死搅着裤腿,薄棉的裤子本就因为浆洗多次而显得有些皱,这会儿更是拧成了一团。她意识不到,只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现在的情况和她预想的不同,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在她能力所及的边缘溜走——她想起了秦凯的话,与昨日秦望舒说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话。
——他说:“你应该是这样子的,有主意,有些自私,有小心思和小算计,女孩总是比相同年龄的男孩多想很多,好的坏的,不着实际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女孩比男孩更危险。”
——而她说:“人在帮别人之前就必须学会如何自保,不会自保的人不管做什么,到最后都只会是累赘。”
这一次,秦苏没有见义勇为,甚至也没有多值得歌颂的英雄式行为,感动不了别人,也感动不了自己。她想,如果她是秦望舒,她也觉得麻烦,甚至也做不到对方那般,明知不可为还是做了,因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人。
或许是想通了“累赘”这件事后,她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反而镇定下来。她低下了头,厚厚的帘盖儿因为距离遮住了眼睛。关于年幼的事,她其实记得不算多,包括张寡妇,大抵人都是健忘的,而那样乏善可陈的日子就像是一碗白粥,被时间煮得没了味道,也没了样子。
没人会记得,没人愿意记得。
“她是我姐姐,”她颤了颤眼睫,在帘盖儿后,尖俏的下巴越发可怜。“我是她妹妹,你答应了她,得护着我。”
她其实比自己想象得要聪明一些,但又没有那么聪明,所以总是棋差一步。一步差,步步差,等到回头时,就发现哪里都是错。这样的小毛病或许会因为见识了大世面有所改善,但更多的是成为一颗已经长成的树,除非折腰砍断,不然歪了就是歪了。
她松了一口气,觉得腿又有了支撑,贴着门框慢慢站直、站稳。她见过很多次秦望舒的背影,直挺挺的,走路时头也总是微微仰着,两人并没有那么相似的下巴略抬,恰到好处的高度看起来并不傲慢,只叫人觉得自信极了。她心生羡慕,也在家中偷偷练习过几次,可总是掌握不好分寸,她又想到了张雪,骄纵到自满,而水面上照出来的她——畏首畏尾。
她的气度撑不起她想要的风骨和姿态,所以做什么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放弃在认清真相后来得格外自然,不难受,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她现在,又再次领略。
“她要做什么?”
她迈过门槛,站在了房间内。背后依旧贴着门框,粗糙的墙面,不平整的颗粒在上面被薄薄的棉衣温柔包裹,又毫无保留地反馈给她,有些硌。她被张寡妇养得精细,村子里不少长舌妇说她是丫鬟命妄想当小姐,她曾几何时也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一切有迹可循,或许她可以再大胆一些。
“她被人带走了,走之前我听到了铜牛奏乐,那些带走她的人也应该听到了,但是他们从开始就并没有在意。”她仰起了头,依旧底气不足,但平直的墙面至少保证了她的姿态足够标准。“我听张雪说他们来这里是找铜牛,但铜牛就在槐树下,那么大那么重,就凭几个人根本不可能避开秦家村的人带走,所以第二天传来山路被堵的消息。”
“山路被堵住了吗?”她顿了顿,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荒唐,又改口道:“是因为暴雨把泥巴冲下去了?”
她见到的张雪,在祭祀以前,穿着漂亮精致的小裙子,总是仰着下巴一副矜娇的模样看人,纵使狼狈哭泣的时候,也仍闪闪发亮,像是夜晚那盏灯,完美地契合了她想象中的模样。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好,但难免有时会把张雪的脸想象成自己的。
夏夜的秦家村有很大很圆的月亮,像是一座银盘,高高悬挂在天上。她每次都觉得月亮的离她这样近,仿佛抬手可碰,可每次换来的都是空落落的失望,所以她学会了从水缸里看月亮。
月光落在每户人家,不分彼此地照亮了每一个人,但水缸是她家的,而里面的月亮自然也是她的,可她却不敢碰,因为一戳就破的通常都是谎言。后来,她又不喜欢看月亮了,纵使月亮不亮,永悬不落的它实在让人难以触及,她就喜欢了星星。月明时,星星很少,微微的光亮像是萤虫,一闪一灭,到晨光熹微时,彻底燃尽。
月亮暗时,星星格外闪耀,整个夜空似乎都被它们占领,密密麻麻地汇聚成一幅难言的画,她觉得漂亮,拍手指着叫张寡妇一起来看,但星星与月亮一样,纵使亮或不亮,它们都永悬不落,而她只能竭尽全力抬起头去仰望。
她记得自己的手拍着拍着又落了,到后来她喜欢上了家中的油灯。她可以随意剪芯子,控制光的大小明暗,甚至决定它亮与不亮。而每当这时,总会有飞舞的蛾子打着卷儿围着,细小的粉末落下,她打了一个喷嚏,蛾子就冲进火中。
她睁大了眼,蛾子是一种很常见的虫子,像是路边被踩死的一只蚂蚁,她不会有触动,甚至不会意识到,但不管是怎样渺小的生命在被火点燃那一刻都足够耀眼。她闻到了焦味,或者说是烤熟的香味,像是树上的知了,可能吃起来同样焦脆醇香,这个念头在脑中没有萦绕多久,就被掉在桌面上的蛾子打断。
它死了——她甚至不需要去看,就知道这个既定的事实。她的感触如同这个蛾子的生命,太过短暂以至于遗憾或是震撼都难以形成真正的震动,就已经消失,所以她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蛾子动了一下,吓得她惊叫出声。
这是蛾子最后的哀乐。
那天她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只觉得相比月亮和星星这样闪闪发光的东西,被点燃的蛾子似乎是她唯一能触碰得到的,所以她捻起那个被烧焦了的尸体,在屋子外正对自己床头的地下埋了。不同于埋人那样费心费力,她只是捡了一块随处可见的小石子,用力推了两下,小小的土坑就成了蛾子的墓地,而那点儿被刨起的土,又压了回去。
没有土包,也没有墓碑,她觉得有点儿砢碜,就把那颗小石子放在了上面。第二天起来时,石子不见了,与周围融为一体的泥土根本让她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一只蛾子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无法有什么能证明它存在过。可能家中的油灯知道它曾被点燃过,但油灯点燃过的蛾子太多,它也不过是千千万万中的蛾子之一,而她——根本分不清每个蛾子的区别。
这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闷。再大一些后,她开始怀疑这段记忆是否真实,蛾子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真的扑火燃烧,又被她怀着不知怎么样的想法埋入土里。她不知道,毕竟油灯不会说话,而埋着蛾子的地方也早已不见。
“以往很多年都下过这样的暴雨,但是从来没有这种情况,我——”她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听,犹豫了一会儿委婉道:“我只是觉得太巧了。他们才到,铜牛就奏乐了,第二天又是下山的路被堵住,如果没有堵住呢?他们会和秦老爷子商量买铜牛的事吗?秦老爷子不可能答应,然后呢?”
她视线落回秦凯身上,模糊的看不清。这才是她熟悉、真实的模样,因为看不清所以每个人都显得可亲许多。
“他们会开始寻找失踪的金小姐,会发现山神,知道金小姐可能被山神带走的事。他们要给金小姐的家人一个交代,就一定会和山神纠缠到底,然后今天——”她眨了眨眼睛,欲望会让人拥有最好的嗅觉,嗅到金钱醉人的气息,哪怕是一枚铜板,“不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堵住的山路就会挖通,那些人都会来。”
她咬住了嘴,无法焦距的目光有些空,好一会儿才道:“山路是她安排的吗?”
她的声音有些轻,带着不可置信。她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太过年轻,年轻得不知所为,也同样无知,而这些缺点都在年轻下变得可爱,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被轻易原谅。
“还有呢?”
沉默了许久的秦凯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许久未说过话那样。秦苏觉得有些假,他明明在不久前就和她说了好一通话,她说不出什么滋味,也可能根本就无所谓。事实就是,很早以前,她就知道每一个人都没有自己所知道的那样亲切、和善,张寡妇是,最早的秦老爷子也是,后来的秦凯仍旧,再到张雪,秦望舒,连她自己也是这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想了想,不确定道:“是炸药吗?”
炸药是一个离她遥远又不那么遥远的东西,她曾听张寡妇说过,但因为并未亲眼见识,所以听起来像是听天书。比如地动山摇,再比如晴天霹雳,她无法理解,真要做一个类比,大概是村子里有些人有土枪,一枪下去野猪身上满是弹孔,但是对熊瞎子并不管用。
秦凯没回她,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然后道:“她怎么会有炸药?”
她看不清秦凯,只感觉对方的目光有如实质。她能想象出,那样的脸色不算好看,可对方哄孩子的动作却依旧轻柔,实在违和。她不笨,所以点了点头,自问自答道:“教堂,她是教堂的人,教堂有炸药不奇怪。”
她不知道的东西很多,比如炸药的严重性和稀缺性,再比如教堂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或者她刚刚上任的姐姐——秦望舒是什么样的人,这些缺乏的常识不会成为干扰她推测的可能,反倒成全了她不够聪明的聪明。
秦凯动了下眼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了,只是重复道:“还有呢?”
她迷茫了一瞬,她承认她这些猜测除去真想要知道答案外,很大一部分是存了表现的心思。表现是每个人都有的虚荣心,而虚荣这东西她在很早就知道是一件无聊的骗人的东西,得到它的人未必有什么功德,失去它的人也未必有什么过失,可她就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