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这时候,厨房里已经响起了滋滋的油烹声,洋房虽然大,但张雪做饭的声势更大,屋子里总是笼罩着说不出好闻还是呛人的烟火味,今天也不例外。
秦望舒最喜欢张雪的一点就是识趣,从儿时到至今,日后还会继续下去。她生气归生气,但在发泄完小脾气后,披散在身后的头发被她找了一根发带扎了起来,这时候已经无愧张雪公主爱美的天性。
红色的长发带在头顶绕了一圈后,规矩的别在后脑勺收拢了所有的头发,又绕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剩下的发带一长一短地落在平整的后肩。这半年张雪依旧没锻炼,但她的腰依旧盈盈一握,光是从背影看上去,便是一幅人间美景。
秦望舒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未走时,也是这样。她其实会做饭,但大抵是没多少天赋的原因,在一般努力下并未有如何出色地卖相和多好的味道,再之后,她荣登高位,就再也没做过这种事了。她想着以张雪的娇气,那只能含着金汤勺的舌头定是受不了自己这粗茶淡饭,所以她心安理得的什么都不做。
戴红色蝴蝶结的是白雪公主,但公主不会穿上最朴素乃至土气的围裙,也不会是街坊为生活奔波而忙碌在厨房的黄脸婆。
油烟呛人,秦望舒本可以出声提醒,但她什么都没说。
傍晚的阳光是这样温柔,它斜了一角悄悄伸进屋内,攘攘的白烟顿时像是仙境,张雪在其中又成了仙女,虽然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不过的其中之一,却谁也无可代替。
做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有一个人要当袖手旁观的大爷时。她见张雪一张白俏的小脸被熏得通红,像是偷喝了酒,也像是天边的晚霞,滋滋的气声伴随着听不太清的嘟囔,是人世间最常见不过的琐碎小事,她心里突然前所未有的安宁。
她活着,那颗缓慢有力的心脏仍在跳动,或许很多事不尽如人意,但活着的本身就只是为了活着。她曾在年少时坚信,会有人从光明中挺身而出,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神父捡走了她,给她了来处,教会她俗世凡尘和痴妄欲念,却又在最后告诉她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人的一辈子鲜少清醒,唯独在劝人的时候。她拦不住时间,总要开始新生活,世间常情似乎总是如此,人人取之,人人与之,于是生活就成了一种律动,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便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
“张雪。”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她声音不大,以张雪的耳力按理说是应当听不见的,但对方仍是应了一声。
像是一种本能,她在的地方,张雪总是格外关注。
“你觉得日子过得好吗?”
张雪眉头一抬,下意识便要顶回去,但不知是油烟太呛人还是今日的气氛太好,她想了许久才道:“冷冷清清又风风火火?”
她不确定,但又立马道:“你以前和我说,梦里出现的人,清醒的时候就应该去见他。这半年我没一次梦到过你,没想到你自己回来了——”
她顿了顿,道:“拖油瓶呢?怎么没见到拖油瓶呢?”
拖油瓶是她对秦苏的称呼,自从知道了秦苏是秦望舒妹妹后,再也没有所谓的姐姐亲。人对于自己认为碍眼的东西,总是会给予明显的厌恶,她收敛了,但情感这东西很难完全藏住,所以她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这个,秦望舒才会离开。
“死了。”
她握着的铲子磕在了锅底,咚的一声吓到了她自己。她立马又翻炒起来,家里其实没什么菜,她晚上又一贯不吃,厨艺水平也仅限于炒熟而已,而锅里的菜,边缘已经有些焦黄。
她没注意到,满心眼都是秦望舒那句“死了”,一时间那原本的嫌恶瞬间又化成了不是滋味。她和秦苏说到底没有利益冲突和矛盾,而对方又是一个比较乖巧的女孩,说到底是她自己的问题。
人就是这样奇怪,所有的负面情感都能随着对方消失而消失,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触目惊心得好。她沉默了几秒,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但又忍不住道:“怎么死的?”
“你觉得人活着应该是为什么活?我觉得活着本身就是活着,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但她不一样,她还小,还有光明的未来,所以我和她说人活着应该有阳光、自由和一点鲜花的芬芳。然后我们去了前线,她很高兴。我是一个作家,我不能逼她也成为一个作家,她其实不爱读书,过了最美好的年纪之后做什么都是错,我本应该放手,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但母亲让我照顾她,照顾她一辈子。”
秦望舒仰着头,后脑勺抵在硌人的门框上,尖锐的角压得有些钝痛,但让她脑子越发清醒。“人的一辈子有多久?长的几十个春秋,短的下一秒就会发生意外,更何况我不喜欢她。人的生命很脆弱,谁都说不清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来,我可以做得很完美,骗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们找到新房子的第一天,她睡不着,她其实也不喜欢我,甚至害怕,但她知道我是唯一的依靠,是她必须讨好的对象,所以她让我陪她睡觉。”
“这是一个可以迅速拉近感情唤醒人同情心的方法,但对我不适用,我只觉得烦。她和我模样长得很像,但神情更像去世的母亲,我见到她就像是死去的母亲重回人间对我索命,我没有良心,但有些事无关良心必须要去做。我没杀她,每日晚上也陪着她,睡前故事和该有的知识一个不落,我看着她对我日渐亲近,甚至出现了孺慕之情,可我只觉得烦。”
大抵是脑袋太重,压得她终于觉得不舒服了,所以她换了个姿势,低下头。
“前线的生活很充实,每天都会有人死去,残肢、鲜血、哀嚎一切都是灰色的,但天却格外蓝,像是诗人的浪漫。她在那里学到了很多,其中一点就是活着。有的人生活在光里,她就觉得全世界都是光明的,我没活在光下,也不知道有光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人必须活着,前线就是一个很好的地方,生离死别都在一瞬间,很残酷。”
“这个世界和人一样都是贱的,你温柔以待时,它会蹬鼻子上脸,当你凶狠起来,你又会发现它们温文尔雅了。她其实不像我,骨子里也没有流着金城的血,她是蔡明的孩子,两个软骨头的东西生出来的自然也是软骨头的货色,我不应该抱有期望。我想她死,如果我想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的人,我就应该动手,但事实就是——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她闭上了眼睛,苍冷的面容上一派平静,像是个独善其身的旁观者,口中一切与她无关。
“我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期望里,我找到了自己,可迈不出那一步。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除了活着本身,我想不到其他,那些劝人的鬼话反正我是不信。她死得很突然,终日许愿的人在愿望实现那一刻不会感到喜悦,只会觉得茫然。前线没有海,她说想死了骨灰洒在大海,做一个自由的人,怎么可能。”
她轻嗤了一声,道:“我都不曾体会过自由,她又凭什么自由。所以我把她埋了,做了一个墓碑。其实要自由不一定得是海,也可以是天空,但我洒了她就会成为不知名的脏东西,被人用扫帚赶打,来年烧纸都不知道找谁,那可真是太好了。”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她应该是不想当我妹妹的,我也不想。如果能有选择,这个世界上一大半的孩子都会夭折,他们被迫降临,承载着父母的期待,但没人问过他们的意愿。这个世界上我们能做的选择不多,只有两个,活着或死去,前者说着容易却需要莫大的勇气,后者看似勇敢实则懦夫,其实我很羡慕英雄,他们看清了这个世界仍然选择热爱,抱歉,我做不到。”
“这个世界对我怎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是它的作品,只不过有人优秀有人失败。我多大的成色,它就给我多大的脸色,想来我应当是活得不错的。按照习俗,头七才能下葬,但前线没有这个讲究,尸体太多放久了会发臭发烂,滋生蚊虫和细菌,很容易引起感染席卷而来一场大病,人经不起这么消耗。她死的第一天我不难过,第二天后知后觉有点不习惯,第三天我又快活了。”
“这个世界绑在我身上的枷锁不算多,父亲母亲算是一层,可他们死了。神父也在其中,但他去了天堂,小畜生也算是一层,而我亲手埋了她。其他林林总总不成气候,拼拼凑凑下勉强算是一条,我可以随时挣脱,但我却又觉得没那么快活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觉得烟味太呛人。“你以为那些没有寄出去的信,其实我都收到了,我本不想回来的。秦城的事,不需要我,金伊瑾也能解决好,她收了我的馈赠,便要偿还相应代价,但我还是来了。”
“张雪,我回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张雪没回答,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深挖了反而伤感情。她知道其实不少,就比如秦望舒对自己的好都是有目的,再或者,秦望舒其实根本没有外人以为得这么在乎自己,很多很多,所有的事情都有迹象表明这一切——她张雪其实没有自以为得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