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斜了他一眼,问道:“什么?”
“位置。”他试探道。
秦望舒笑而不答。她伸出手,爱惜地摸了摸夏波的脸,靠近下巴位置有些扎手,是发青的胡茬子。动作自然而又娴熟,仿佛多年的恋人。
有些话,并非要言明。
他们朝着人群靠近,村民自发地围成了一个圆,把张雪圈在其中。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截树枝,细细的带着天然的弯度,还有沾着雨水的树叶。
秦老爷子站在张雪身旁,端着一盆正冒着热气的血。他开口说着不知名的方言,低沉又庄重,周围的村民跟着一起,声势宏大肃穆,精明的面容一时间像是镀上了一层圣光,隐隐和教堂里圣女玛丽亚的雕像重合。
秦望舒嘴角携着一抹冷意,她和夏波被挡在人群外。她透过缝隙看见了过分安静的张雪,宛若没有生气的木偶。歌声越来越高亢,像是着战歌听得人热血沸腾,最后一个音符终止在秦老爷子举起的盆。
毫无预兆的,一盆血浇在了张雪头上。
秦望舒愣在那里,面无表情。
浓稠的鲜血把张雪染得几乎没了人样,腥臭味随着的微凉的山风迅速散开,令秦望舒不得不掩住了口鼻。她视力极佳,那盆血从头到脚盖住了张雪,黑色的发丝沾了血,一缕一缕的,笨重的贴在头皮上,血液顺着四面八方的纹理流淌,在断崖处拉出了丝。
张雪的脸已经看不清,她似乎闭上了眼睛,浓重的血色遮掩住了一切。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声音,她的衣服乃至所有,在地心里引力下又缓缓在地上蔓延开。
古时有鱼妖,兴风作浪,钱亩两天被淹,颗粒无收,百姓饿死,民不聊生。众人求活,以香火供之,称其为河神,望得庇佑。河神允之,需每年两对童男童女祭献,以换平安。村民照做,风调雨顺,家家和乐,故代代相传,河中有灵。
河中有灵,河中有灵!
秦望舒捏紧了拳头,轻声道:“我后悔了。”
张雪可以被欺,被害,却不能接受这样的辱。她牙关紧咬,重得她口里没了知觉,蓄积的口水粘稠发苦,像极了张雪身上的血。
“他们人太多了。”夏波握上她的手,把手指一一掰开。掌心捏得发白,一如她此时脸色。
秦望舒没听,她固执道:“可以成功。”
离她最近的村民约莫是三米的距离,她冲到他面前只需要一秒,开枪可以同时进行。借着所有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她完全能在秦老爷子反应过来之前,用枪威胁换取张雪的命。
她食指无意识地勾了勾,整个身体绷紧了,像是蓄力的弓,随时准备实现脑中的计划。
夏波揽住了她肩,无奈道:“山路封了。”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浇得她如落水狗,狼狈不堪。她张着嘴,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唇瓣也透着白,指尖冷得比那四月的水都要刺骨。
他不擅长安慰人,于是道:“这是你选择的,不是吗?”
这话如当头一棒,敲得秦望舒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她与秦苏不久前才说过,如今就轮到她自己,不知算不算是作孽。
夏波继续道:“至少,你保住了她的命。”
秦望舒唇瓣颤了颤,她的手被夏波盖在掌中。男人的手掌温暖而干燥,驱散了她手中的潮意,企图焐热。她不是矫情的人,眼见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便耐着性子把所有情绪压了下来。
“你说得对,至少她还有命。”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像是见了腥的猫,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张雪。她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有后悔有冷漠,她和张雪的总总往事在脑海里一下子过了个遍,相识三年,走完也就一瞬。
一时的愤怒消散后,她发现自己并非真的后悔把张雪推出去,而是原本的事情偏离了她的画好的轨道,她自觉权威受到挑战。她高位许久,差点忘记世间万物本就多变不可测。权术的玩弄让她执意给所有的人和事规划走向,规规矩矩者,她安心且理所当然,反叛者,恼怒心慌。
她想当神,从未掩饰过。只有神才能安排每个人的命运,只有神才能玩弄一切,所以她当了作家。或许一开始只是为学习看书,但当她写下了第一篇故事时,有什么埋藏在深处的东西在她还未意识到时,悄悄扎下了根。她以为兴趣使然,直到她认识了张雪。
这个长得与菟丝花一般柔弱的女人,容貌美,神情美,姿态也美。她喜欢伏在桌前奋笔疾书,修长的脖子线条优美,无意识地勾得秦望舒手痒。她写作时认真又专注,像是阳光下的圣母玛利亚,美得炫目,但文章却又空洞无味。
准确地说,凡是读过几年学堂的人都作得比张雪好。秦望舒不明白,一个人付出了努力,为什么成果却能如此之烂,抱着这样的好奇,她与张雪成为了朋友。她记得那天,阳光正好,她闲来无事与张雪讲起了《小美人鱼》的故事。
蓝色的天空上飘着云朵,柔软似棉花糖。蓝色的窗帘飘在张雪身上,她柔弱似娇花。她不喜欢小美人鱼的结局,心疼和懊恼的模样令她看上去可怜又可爱,鬼使神差的秦望舒回去改写了这个故事。
她写时在想,命运多舛,是不可抗、不可违吗?好人善事做尽,真无回报吗?恶人扬名,真无报应吗?寺庙里的香火那样旺盛,蜡油层层垒砌,檀香香过反臭,大殿里的菩萨啊,庄严宝相,端坐莲台。她垂眼看人,看众生,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冠冕堂皇的大爱之下是否是目中无人?
她的想法大逆不道,却快意的令她灵感勃发。神佛无法办到的事,她亦无法办到,但她有生花妙笔,纸上的世界由她完整掌控。她是神,笔和纸上的神,她要谁生便能让谁生,她要谁死便能让谁死,她偏爱谁,命运就格外眷恋,她厌恶,磨难就接踵而来。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刺激、大胆又酣畅淋漓。神是有喜怒的,她犹如醍醐灌顶,情感伴随而来的是偏心,所以人生而不等。
天上星辰,地上人杰。芸芸众生都是那幕布一样的存在,只为衬托。
“你知道玛丽吗?”她缓声道。“十八世纪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妻子,死于法国大革命,享年三十八岁。她短暂的一生里有两句名言。法国人民连面包都吃不上时,她甜蜜地笑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蛋糕?她被推上断头台时,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她说:对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前者是假的,但被后人泄愤在这位热衷于打扮得皇后身上,三人成虎,就这么被扣在了玛丽头上。后者是真,但迫于人民的不信,被传砍头的人会被绑起来并堵上嘴。”她顿了顿,目光专注认真,未曾从张雪身上离开片刻。“就像她这样。”
张雪嘴没有被堵,但在被秦望舒放弃的那一刻似乎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想起了自己的人物,从她决定了命运那一刻起,他们也被禁止发声。
秦老爷子的举动只是一个开始。那盆血浇下去后,他用手上拿着的树枝抽在张雪背后,秦望舒不知道轻重,但在秦老爷子挥下的那一瞬,她好似听到了呼呼的破风声。
她没忍住,闭起了眼睛,立马又睁开。
血好似无穷无尽,地上绽开的大朵血花连成一片,还在盛开。张雪已经成了血人,黏稠的血液像是贴在了她身上,流不尽,也掉不完。血腥味越发的重,她捂住口鼻也仍是无法阻止蠕动的胃,她忍不住干呕。
这只是开始,她心里明白。
退下的秦老爷子被另一位村民接替,又是一碗血,从头到脚,紧接着破风而来的树枝。先是中午吃过的饭菜,混着胃液一股沤味,之后是胃酸,到最后吐无可吐,只剩下单纯的生理反应。
一只手攀上了她背部,轻轻地拍了又拍。她心力交瘁,巨大的疲惫卷席而来,仿佛下一秒就能倒地睡去。她掏出手帕,是张雪扔掉的,她捡起来想找个时候还了。
帕子染了点灰,擦嘴完全没问题。她睁着通红的眼睛看了几秒,又塞回了口袋,她哑声拒绝了夏波的好意,直接拿袖子在嘴上抹了两把。
神圣的祭祀还未完,绕成一圈的村民都端着一碗血,后面还排着长长的队。发亮的眼睛,粗糙黝黑面容遮不住的兴奋,愚昧和无知把他们变得不像是个人,骨子里的野蛮和嗜血被唤起。
这是一群畜生,她心道。但始作俑者是她,所以她也是畜生。
“但围观者里有一位画家大卫,他用铅笔速写了当时的情景。玛丽只是被绑住了手,收集大人物临死前的台词是刽子手桑松的任务之一。”她咽了一口口水,食物分解的酸臭味在口里发酵成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臭,像是血。
她捂住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生理反应,又隐隐开始复苏。夏波见她难受,伸出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扯下来。
她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惨白的面色衬得她漂亮的皮囊宛若妖魔。她不知,只是继续道:“卢梭在《忏悔录》里说玛丽是一位崇高的公主,但因为书记载的历史并不严谨,所以有待商榷。可有一句话以玛丽为原型,流传至今: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秦望舒那时才十八,不知道作神的代价,只记得那种随心所欲的感觉。懵懂的她以浅薄的见识传授给了张雪。张雪也十八,花样的年纪,她们都太年轻。
神无所不能。
如果她是神,能不能救出张雪?如果能,她救出了张雪,又保不住,算什么无所不能?如果不能,连张雪都救不了,她又算什么无所谓不能?
她不是神,一开始不是,现在也不是,也从未是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恍惚间被轻轻地推了一下,如梦初醒。她看见秦老爷子端着一碗血站在面前,精明的脸带着特有的匪气,笑出了一口稀疏的黄牙。
他把碗递上前,摇晃的血飞出一点,沾在了秦望舒的衬衫上,迅速蔓延。他道:“秦小姐,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