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得晴天霹雳,不仅炸得他头晕眼花,就连耳朵都嗡嗡作响。他端着碗,右手还拿着筷子,张嘴啊了几下,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看向了秦望舒,脸上认真不似做假,他又看着夏波,对方点点头,彻底辗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手里的碗不知何时掉在了桌上,转了一个圈摔在地上,但这时候也没人去在意这些。他捂着脸,胖乎乎的手掌像一个蒲扇,短短粗粗的手指滑稽得很,却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手,一条缝的眼里看不出个究竟,只是弯腰把碗捡了起来,又夹了几筷子菜大口大口往里吞。
秦望舒想了想,道:“节哀。”
金依瑾的意外没有人可以预料到,并非她所愿。她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我知道。”蔡明道,或许是吃急噎着了,他突然放下碗筷捂脖子开始咳嗽。咳声惊天动地,好一会儿才止住。他抬起头,馒头似的脸涨得通红,面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我就是难受。”
秦望舒也没了吃饭的心思,但儿时流浪的经历让她珍惜每一颗粮食。她麻木地把碗里剩下的饭菜咽进肚子里。“秦苏说见过山神的人都死了,第一天是金依瑾,第二天是我,第三天第四天又会是谁?”
“下去的路已经堵了,这是个死局。”她放下碗,看着压根没动过几筷子的张雪,好心道:“你不吃饭,山神来抓你都没力气跑,不如今天你替我死了怎么样?”
秦望舒的话说得实在直白恶毒,张雪早在她说出真相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被秦望舒这么一吓,她索性连筷子都摔了。
“我吃了,你就会不让我死吗?”
“不会。”秦望舒没有犹豫,她知道张雪在向她要一个承诺,但她也是人。“我连自己都保证不了,我怎么给你承诺?”
“你有心机,有美貌,心也够狠为什么总喜欢试试求人?”她说得有些薄凉,捡起张雪扔在地上的筷子,搁袖子上擦了擦,放进对方手里。“我害怕的时候,只会求自己,因为求人不如求己。”
“何不食肉糜?”张雪讥笑道。她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没有甩开。“皇帝会知道百姓的苦吗?乞丐难道不想堂堂正正养活自己吗?求己有用这世道为什么又会有那么多狗?”
“秦望舒,你怎么这么天真呢?你在教堂就学会了这些吗?自诩为高高在上的神,偶尔从云端伸出头,看见一时的人间疾苦便心生悲悯,他们要的是你同情吗?这是世道同情有什么用?你不如给他们一个包子,一点钱,他们能跪下来磕头把你当祖宗供起来,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弱者并非生来注定,而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任意决定他人生死的大人物切断了他们能变强的可能。”她笑了一声,眼里泛着红,却没有眼泪掉下来,精致的妆容依旧美得惑人。
她指着夏波道:“他有枪,我的生与死就在他一念之间。我怕死,不敢赌他的人品,所以我只能放低姿态求人,于是我是狗。你是教堂的人,你活着不高兴了,我过得不好,你死了,我要去顶罪,我折腰为条活路,所以我还是狗。”
“那蔡明呢?”她转向了蔡明,这个男人与她有相似的境遇,按理说他们应当是最能彼此理解的人,可还是不同。“狗有三六九等之分,教堂和叶大帅的狗当属上层,金家的狗次一等,报社的狗好过贱草,可我和贱草有区别吗?”
“你们看不起我是弱者,可人生而就不等,我张雪终其一生努力,也比不过你秦望舒出生就在教堂。你得承认,有些人就是含着金汤勺享受着泼天富贵的命,有些人就是任人摆布低贱如草的命。你们享受着身份带来的好处,却口口声声说着强弱,恶心不恶心?”
“你们不恶心,我都恶心。”她拿起筷子在桌上顿了顿,像是想开了一般,开始大口吃起饭。“我想活,哪怕我明天或是下一刻就要死,我也不会认命。我虽然是条狗,但你要是给我一把枪,你猜死的是谁?”
张雪积怨已久,这次撕破脸不是蓄谋已久,只是情感积累到了临界点的爆发。她没有丁点儿喜悦或是兴奋,更没有害怕,反而是许久没有过的平静,这种平静让她短暂的获得了一种安全感。
她突然间觉得,如果就这样死去,或许也不错。她张雪的人生,短短不过二十载,虽平淡但也精彩,只是她的母亲,可怜她的母亲。
“一厢情愿。”秦望舒盯着她头顶的发旋,由右向左,紧接其下的是一个更小的发旋,有意思的是正好与上面相反。
像张雪。言不由衷,又可怜又坏。
“我承认你的发言感人肺腑,情深之极,然后呢?这个世道,你也说这个世道,你的不公不怨与我何干?与其他人何干?人生来就不平等,你知道,那你有什么可怨的?”
“我既是王谢堂前燕,何须管你寻常百姓家?”她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受冷又受热,饶是她身体比一般人要健壮也有些吃不消。“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值得被尊重的。”
“我把你当狗,不是因为你弱,而是因为你只是条狗。我现在选择尊重你,是发现你还算是个人,可你不值得尊重。”秦望舒摇了摇头,她身上有些发冷,按照往日他会咬牙撑下去,但下午还要出门。
她站起身,走到火盆旁,一点也不避讳地蹲下身。她看着张雪,两人的身份像是互换了,对方高高在上,俯视着她,她低贱如草,只能紧贴着地。
“身份和你站的位置无关,就算是现在,你身处高处,可在我眼里还是条狗。”秦望舒哈了一口气,食物给她身体带来了热量,但指尖这些末梢之处却无法被身体照顾到。“你求神拜佛想要让自己活下去,他们做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