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苏的话刚落音,秦凯就捧着一包牛皮纸拄着拐杖走过来。秦苏眼睛又亮了起来,瞬间把之前说过的话抛到了脑后,急忙忙站起身围着秦凯,恨不得立马钻进牛皮纸里。
秦凯见她这模样好脾气的笑了笑,他小心翼翼揭开最外层包裹的纸,露出黄黄的糖块。秦苏急不可耐地伸出手捡了最边上碎掉的一小块,丢进嘴里,立马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秦凯看了眼剩下的糖块,又见面前俏生生坐着的张雪,又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用了巨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转过头,道:“张小姐——”
声音刚响起,张雪就打断道:“不用了,我不吃糖。”
秦凯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就冷了,他捧着糖块的手不知往哪放,最后还是秦苏吃了一块不过瘾又挑了一块才缓解了尴尬。
这糖在张雪眼里不过是最常见的饴糖,城里街坊小巷随处可见售卖的小贩。扁担挑着两箩筐,里面裹上一层布,在撒上一层糖衣以防受潮和融化,条凳一摆,连吆喝都不需要,就会被往来贪吃的孩子盯上。
于是,一块又一块,大小不同的饴糖被敲下来用牛皮纸包好,不过一会儿,两箩筐便卖得干干净净。
秦苏没说错,糖是贵的,但饴糖再贵也不过是城里大多数人都可以消费得起的零嘴罢了。而秦凯手里这份饴糖,也不知放了多久,乳白色的外表都已经变黄,那层糖衣也早已不见,整个饴糖粘在牛皮纸上,很是恶心。
她家境尚可,饴糖对她并不是稀罕物,她长大后有了正式体面的工作后,饴糖这样不上档次的零嘴更是没有见过。她吃巧克力,吃西洋硬硬的水果糖。
咬在嘴里咯吱咯吱不粘牙,还会流心。
张雪静静地等着秦苏吃完最后一块糖,见她抹了抹嘴挥手与秦凯告别,忽然间觉得没有见识的满足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两人离秦凯屋子好一段距离后,秦苏才道:“姐,你觉得秦凯叔怎么样?”
小孩子的心像是浅浅的小溪,所有的小心思都全浮在上面,没有一点遮掩。这是孩童的天真和烂漫,也是孩童的愚蠢。
张雪没回答,硬木做得高跟踩得她脚跟又开始疼,尤其是经历了昨天的爬山后,早上醒来时没有一处不是酸涩疼痛的。城里有黄包车,秦家村只有她自己。
张雪的不作为不但没有打消秦苏的积极性,反而成为了一种无声的鼓励。她跳了几步,油黑的粗麻花辫跟着一跳一跳。“秦凯叔其实很会疼人,看他对我们就知道了。”
张雪觉得好笑,道:“然后呢?”
秦苏哑口,她过了几秒才道:“姐不觉得秦凯叔人很好吗?”
“他好不好与我有关吗?”张雪停住脚步,她长得极美,身段也美,只要她愿意无一处不美。此刻她挺直了腰杆,瀑布似的黑发自然垂落在身后,细细的杨柳腰,鼓鼓的胸脯,白腻的肌肤。
山里养不出这水样的美人,山里也供不起繁复精致的衬衫和鹿皮绒的大伞裙,所以她只需要站在这儿,阶级差距便清楚地摆在面前,让人自惭形秽。
“秦家村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猪还是牛?一头猪的价格可买不起一盒巧克力,一头牛或许勉强。”
她扯了扯裙摆,露出腰间细细的皮带,指着道:“这是用最上层的牛皮做的。你们眼里一家人指着吃饭的牛,对我而言不过是身上的装饰物,你吃的一块巧克力,就可能是你几个月的伙食。”
“糖好吃吗?”
张雪伸手擦掉秦苏嘴角的一点饴糖,受了温度后已经变得黏黏的,她当着秦苏的面拭在了她衣服上。“在城里,只有乞丐吃不上这种糖。”
“你问我秦凯好不好?他配吗?”她怪嗔了秦苏一眼,觉得秦苏不懂事,可配上细致的眉眼却是如水的温柔。“配你这样的村姑,倒是不错。”
秦苏是个快乐的姑娘,她这辈子鲜少有觉得苦。第一次是张寡妇去世时,小小的屋子挂满了白幔,她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悲伤,眼泪就莫名地掉了下来。
前来吊唁的人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针扎,嗡嗡的说话声皆是小声感叹她丧母得可怜。她不可怜,张寡妇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自己的事了,她受了这么多年的恩惠理应高兴,可她被他们说得竟真觉得可怜。
这是她第一次尝到苦的滋味,在别人嘴里。而今天,她又再次尝到了苦。
她不明白,她只是问张雪,秦凯叔好不好,为什么换来这样的侮辱。就像是当初的她,不明白只是张寡妇去世,她为什么就会过得和别人嘴里那样苦。
她识得一些字,可肚子里墨水却不多,面对这样刻薄的说辞,也不知道如何反驳。她只能茫然地站在这里,睁大眼,像是要把张雪这个人从外到里看清。
“什么样的灶配什么样的锅。秦凯该配个村姑,你该配个村夫,我——”张雪笑了一声,有些荒唐道:“该配高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