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妈,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人这辈子一定要找到愿意为之奋斗的理想吗?我已经找到了,那就是物理学。我的理想就是成为吴健雄那样的女性,探索物理学最根本的奥秘。我好像除了物理学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为之奋斗一切的东西了。”
谈到物理学时,杨冬整个人神采飞扬,由内而外焕发出饱满的能量。这是内心真正热爱才会有的样子。
“妈,我跟你说,爱因斯坦,他在生命最后三十年一直都在寻找统一场论,一个能在单独的和谐的数学理论框架下描写自然所有力的框架。而超弦理论最有希望!”
说到这里,杨冬想起了白天实验结果的异常,不再觉得怀疑和悲观,而是再次燃起了希望和激情。
“虽然现在的实验结果出乎意料,但这恰恰是物理学的魅力所在。我们在它面前,永远是个小孩,还有太多太多的不知道了。就像刚刚踏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这条路不行,撞到了南墙,没关系,我们可以原路返回,换一个方向继续努力。多试几次,相信总会成功的!”
冬冬的这番话,让叶文洁充满了担忧和心痛,当然或许还有一丝绝望。
不知道这是命运的枷锁,还是命运的眷顾。
“量子力学”就像一个魔咒,终结了父亲的生命,暴露了母亲的本性,如今又找到了女儿,将她锁死。
那时,母亲用很多荒谬言论,将物理学里的理论套进当时流行的社会理论中,对父亲进行揭发批判:比如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中的静态宇宙模型,所以否定了物质的运动本性。比如哥本哈根解释提出外部的观察导致了量子波函数的坍缩,指出了观察的影响,所以是反动唯心论。
叶文洁仿佛穿透时空看见了自己父亲,深夜里,在一盏昏黄的小灯下伏案工作,奋笔疾书。哪怕后来在那样残酷的社会环境和剧烈的肉体创伤下,他不认罪,不自杀,也不麻木,面对拷打羞辱,依然君子如玉,傲骨铮铮。
当被质问是否有上帝存在时,父亲回答“我不知道”,只因父亲坚信这个立论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后来,他躺在地上,半睁着眼,血汹涌地喷出来,蜿蜒地从台上流到台下的纸箱子里,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躯体
又想起来那个在楼顶上拿着大喇叭喊着口号挥舞着小旗子的女孩。她挥动着旗子,仿佛敌人会在那场火焰中被烧成灰烬,理想的明天就会在沸腾的热血中诞生,然而很快被洞穿了胸膛,同旗子一起从楼顶落下,在为理想牺牲的壮烈激情中死去,落在那片大草坪上
这些付出了生命的人,似乎都坚信自己所追求的事业值得付出青春和热血,乃至年轻的生命。
人可以为了终极理想而活着,也可以把活着当成终极理想。
人跟人在人生选择上,天壤之别。但这种狂热的偏执,人与人之间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叶文洁的心头像压着一座山,呼吸不过来,许许多多没有哭出来,喊出来、说出来的东西,从记忆里钻出来,排山倒海地朝她奔涌,却又到了某个地方,跌落成深渊,而她就在深渊之底。
此时她在仰望一轮明月。
叶文洁微微垂下眼皮,沉声问道,“冬冬,你找到了一生为之奋斗的理想,妈妈很为你高兴。我想知道,如果为了这个理想,你要付出生命,你还愿意吗?”
杨冬的手轻轻握住自己的膝盖,思考了片刻,望向母亲,眼睛里透出坚定:
“为了实现我的理想,我愿意拼尽全力。物理学就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意义。
它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一门学科,更像是一门艺术,每一个字母,每一个公式,每一个粒子都有着独特的色彩,它们那么美。就像粒子在高能加速器中划过的痕迹,像我小时候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看到的漫天繁星。”
杨冬的这番话,触动了叶文洁内心深处的琴弦。女儿真的很像她。
叶文洁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满怀着信念和执着,毫不畏惧地追求心中的梦想。
曾几何时,她也如此,也如此渴望一心追求真理。
只是真理在哪里呢?
就叶文洁看来,人类社会里从来没有真理,有的只是被改造过被选用的真理。那些不被看好的,就扔在论文堆里,蒙上尘埃。
只是该如何告诉女儿,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而不是物理中理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