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阴雨。傍晚。
雨潇潇风拂过,树冠一顶挨一顶,香樟树叶郁郁苍苍在风雨里翻拂,叶簌簌影疏疏,灯影金色柔光映得青石板边角荧荧熠熠。
风云四起,暗潮涌动。
大量官员遭到贬逐,其中有拥附孟瑄的谏臣,剩下大多清明之臣,令人心寒。贬黜文书当天下达,要求受贬官员即日启程赶赴受贬居地。清流党傅敏则,被贬到福州做通判。也有人升官,譬如大理寺少卿。姚鹿卿请求辞官,且逼迫皇帝准许他辞官。
蒙古计议使使团抵淮东宝应。
皇帝诏,枢密院、礼部、翰林院合院推议,择才进名接伴使人选。
青衣小吏执官署配备的油纸伞,为大小官员撑伞,再有小吏执灯打伞,三三五五井然有序,提起官袍衣摆,踏过枢密院院门门槛入院。
枢密院在东堂屋置办合议场所的桌椅。
江芸抄来温颐中案的御史台终裁书,抱着劄子入院。
枢密院内绯色绿色公袍油纸伞,人影绰绰,人声低语嘈杂。江芸闪避着不剐蹭到别人的伞沿,肩上落了雨。
入堂屋,见林汝洵在书画桌上铺着宣纸正写书法,落纸烟云,下笔呈横扫千军之势。
瞧得出自早朝之后,他心绪放松不少,江芸一时不忍心给他看温颐中的终裁书。
他手上一面写着,一面开口音似清泉,“将卫天颜、许慎机郭廷表,罗燕,都换给镇江两浙路安抚使曹衍。把这些打仗只知道跑路的,需要卸掉兵权的都统制,换给那个逃跑将军曹衍,让曹衍带一带,等蒙古使团走后再卸这些都统制。报过沈相。”
江芸不由自主地开始记名字,林汝洵老这样,和那个张老板一样,自己能记住就觉得别人都能记住。
刚给他做小吏的时候江芸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跟着他做小吏几年,写出来的公文都能在举子里浑水摸鱼。
江芸放下终裁劄子找纸记下,脑海里抓着那几个名字,生怕还没写下记忆便已失散。
林汝洵瞧见御史台终裁书摸过去翻看。
气息一窒。
江芸待他缓了缓,安抚似地问道,“朝会上不是大臣们都说温颐中是被冤枉的嘛,怎么会判得如此重?”
林汝洵凝眸惊疑,“怎么会。。。?”
方秀叛蒙,要求重刑刑处温颐中的人大有人在。而皇帝准许温颐中归家之后入狱,还派了何笙去约束大理寺刑讯,温颐中在狱中受刑,皇帝也准许翰林医官亲去医治,林汝洵经皇帝授意,在殿对证。
不出意外,若能在大殿之上向朝臣证实温颐中被冤,温颐中该被贬官去做偏远州县做知府知县。
如今案子水落石出,温颐中确是为奸人所害,朝臣也对此结果支持,怎会还是判刺配流放琼州,琼州在海南。
那相当于让温颐中死,甚至林汝洵姐姐也要被分配到千里之外的州军统受编管。
有一位江芸不认识的绿袍官员来见林汝洵。
“温执中请求罢相,谢祁凤竭力反对。他们正在面见陛下。”
林汝洵面上血色霎时全褪去,他意识到事态失控。
清流和沈系都没在弹劾温执中,而温执中却要罢相,大抵只有一个原因,为了救儿子。
林汝洵提笔,请求皇帝准许内引他直前奏事。
被东华门驳回。
见不到皇帝,他又寄希望于司徒诺敏翰林院经筵官,夜间禁中奏对的机会,
得知今日的经筵奏对被取消,翰林院所有经筵官一旬不用夜值。
江芸见他隐有慌张,他从已拆包的香药荷包里抖落出一堆香块,香屑于桌面四溢,他平日从不会让桌面那般不利落。再一手打开那龙泉鱼耳小香炉的炉盖,取出一块香,撤掉灯火水晶盖子去点燃那香。
烟气从香炉盖子上的棂花孔洞冒出来,不同寻常烟缥缈幽虚,那烟十分浓稠。
那烟烧出来,他双眉凝锁,焦悸中失神。
而后双手交叠架起腿来托着香炉置于腿上,靠到椅子背上,望向窗外官吏身影纷杂沉思。
江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汝洵颤抖着叹出一息。
已经到了那个时候。
前些年温沈两系关系缓和,林汝孙转任户部,那时温执中就想罢相身死,保全全家,那该是最好的结果。
而皇帝震怒,不允准温执中罢相,沈庭简也不支持温执中罢相。
若当时皇帝准许温执中退下来,兴许温执中还能留一命。
温家就这样被圣眷扯着,被沈庭简举着当挡箭牌,凌迟到了现在。温颐中有没有罪,温凛做过什么事,温颐斐有没有金陵那些烂事,只要圣眷不衰,他们都平安无事。
圣眷消逝之时,温执中和温家一家一条命都保不住。
那就是今日以及日后。
现时温氏的圣眷因何消逝,林汝洵反复回忆早朝中事也推断不出来。
有人来禀告,“皇帝见过温执中、谢祁凤之后,一直在见沈庭简。”
高瓒在堂外说要进来。[高瓒。枢密院户房副承旨]
高瓒喜气洋洋的,却见林汝洵脸色差得很,高瓒摸不着头脑,“你这愁啥呢?早朝我也在,那相当于啥,相当于温颐中冤情已被洗清啦,等御史台出文,你姐夫马上就要被释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