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四民之业,也就是传统所指的士、农、工、商。
如果说重宗学,设科选,制拜扫,革冗职,这些勉强还能找一找过往的典制先例来依托的话,那么,开四民之业,就是纯纯的新政了。
洪武年间,到底也有选宗室入仕的条文,只不过很少而已,当初天子要开宗学,录宗子,也是依托的这个旧例。
但是,开四民之业,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这个举措,要比革冗职更进一步。
皇明祖训定,凡皇室子孙皆为宗室,郡王六世孙以下,世授奉国中尉,即所谓的不为齐民,世受朝廷供养。
说白了,在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当中,凡是朱家子孙,无论隔了多少代,都拥有贵族身份,和庶民相别。
革冗职革的是远支宗室的特权和宗禄,但是并不革其名。
说白了,如果革冗职的措施施行下去,那么,无论多少代的子孙,仍然都会受封奉国中尉,但是,就和文官的文勋一样,只是好听而已,没有俸禄可领,也没有宗室特有的豁免权。
顶多,也就是能够和普通的举人一样,有见官不跪的权力而已,但是其他方面的特权,会被统一革除。
这个其实说起来,也是在钻空子。
皇明祖训说的是授奉国中尉,但是,没有说不能更定奉国中尉的禄米及其享受的待遇。
尽管此举有掩耳盗铃的嫌疑,可勉强要说的话,还能说得过去。
可开四民之业就不一样了。
除了仕途之外,农、工、商各业,皆是庶民之业。
一旦允准宗室开四民之业,其实也就是承认了,这些被革除特权的宗室,在身份上也变成了庶民。
这不仅和皇明祖训是相违背的,而且,只怕很多的宗室,也接受不了。
别说现在,奉国中尉还是有禄米和特权的,就算是没有了,仅仅只是一个虚名,可身份上的优越感,也不是那么轻易能够放弃的。
搞不好,就会有人给天子扣上一顶刻薄寡恩,煎迫宗室的名头。
因此,无论是朱徽煣还是胡濙,在听到天子的话之后,皆是有些愁眉苦脸。
面对这种情况,朱祁钰倒是笑了笑,道。
“其实,宗室之事,朝中早就有人议论,朕也是这些日子,看了不少往年的奏疏,看到了几句话,叔祖和大宗伯,不妨也帮朕参详一番。”
“……自古法莫备于成周,周家五世祖免,燕会无与,庆问无及,此王者以贵夺亲,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仁之至义之尽也。”
“然国家自奉国中尉而下,皆五世以外亲,若欲尽人而赡养之,难以塞其嗷嗷待命之口,若欲尽人而约束之,难以抑其汹汹不平之情,虽生之寔,则伤之为……”
“这几句话,令朕颇有所感,不知叔祖和大宗伯觉得,说的可有道理?若有,何以解此困境?”
啊这……
胡濙心中默默吐糟了一句。
陛下您现在这是连面子工夫都懒得做了对吗?
上次好歹还有本奏疏拿出来,这回直接就是看的是吗?
您倒是说说,这是哪年哪本奏疏,胡老大人在朝五十年,就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臣子。
还什么五世以外亲,你把这话当着太祖皇帝说出来试试,怕是要试试就逝世!
打从心底来说,胡濙很清楚,这番话是有道理的。
历朝历代的宗法制度,就没有像大明一样的。
远的不说,以唐宋为例,唐代所封诸王,虽得承袭,但是却无封地,仅支俸禄,仅止嫡脉,支庶往往从军为官。
至于宋代,更加干脆,皇子封王,但王爵不可承袭,到第三代,便是庶民之身。
唯独到了这大明,太祖皇帝出身贫苦,所以极其看重子孙后代的生活,定下了这样优渥的宗室待遇。
理论上来说,这是不合理的,就像天子所说,这样下去,迟早宗室会成为朝廷最大的负担。
但是,这就是问题所在。
朝廷的一应典制,都是太祖皇帝定的,哪怕明知不合理,可要否定太祖皇帝,需要的勇气可不是一般的大。
踌躇片刻,胡老大人无奈的叹了口气,道。
“陛下,臣以为成周之法,为古之礼制,自有其道理所在,今朝中宗室,虽尚且未有难养之弊,但确有长远之患,故臣以为,若有宗室自请,未尝不可准其力行四民之业。”
这既是表态,也是在玩太极推手。
朱徽煣听完了之后,立刻暗骂一声老狐狸。
听这番话,朱徽煣就知道,胡濙明白天子的意思,但是,他却把压力推到了宗室的身上。
事实上,他们俩都明白,今天进了这个门,看了这本奏疏,他们两个,就注定是天子的背锅侠。
只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
或者更直白的说,天子现在说的话,其实都不是天子说的话,而是他们‘要’说的话。
之后在朝堂上,刚刚他们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他们对天子的谏言。
不然的话,天子也不会总是用某本奏疏当中看到,某个大臣进谏这样的方式,把这些看法说出来。
宗室改革,最大的难处,其实就在于,谁来否认这些祖训,都是不合适的,除非……
“陛下,臣以为,此事干系重大,不过既是宗室之事,或可令天下宗亲共议谏言,宗亲皆朱家子孙,自会以社稷朝廷为重。”
幽怨的看了胡濙一眼,尽管心里不愿意,但是,在天子的注视下,朱徽煣还是老老实实的开口道。
说白了,这件事情天子提不合适,大臣们提,也容易招来反弹,唯一能够提出来的,其实就是宗室自己。
因为这些宗室是享受特权的本身,所以,如果他们为了解决朝廷的困难,减轻朝廷的压力,“自愿”放弃特权,拒领禄米,那就不能称之为违背祖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