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植慎言!”
刘培中一声低吼,没留神竟碰翻了茶碗,温热的茶水泼洒出来,顺着桌面滴滴答答淋漓而下,弄湿了他的袍脚和官靴,老头儿却似无所觉,颤抖着胡须摆手说道:“暗卫乃是皇家的奴仆,只受皇帝一人之命,何来还有一支暗卫之说!”
龚正早料到刘培中会有此一问,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递给刘培中:“重要的地方我折了页脚,老大人看过便知。”
册子很薄,只在蓝色的封面上贴着一条白纸,上面写着《异事录》。刘培中接过之后首先翻看了前面几页,正是莫问天卜卦仁宗当有子嗣的一段传说。老头翻了几页,忽然怒道:“一派胡言!甘露十八年时老夫已在朝中任职,虽然品级不高,可对莫问天进京之事也有所耳闻,一个道士而已,哪里就有这通天的本事了?!市井留言而已,良植莫要昏聩!”
龚正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肃容点头之后缓缓说道:“老大人所言极是。这册子到我手上已有月余,若是没有疑点,龚某自然不敢胡言。”
刘培中抖了抖衣角上的水渍,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愿闻其详。”
龚正便继续说道:“为了印证书中内容的真伪,我曾特意问过总管窦章,截止到甘露十八年时,起居注上确实记录了二十六次小产的记录。”
刘培中愤然摇头:“糊涂!这些小事难免不会传出宫去,被有心之人利用造谣也是有的,你怎能如此偏信!”
龚正不慌不忙继续说道:“不仅于此,本官还查过当年的朝议记录,从四月到十月间,仁宗称病,足有半年没有上朝。可如此重病,太医院和起居注里却都没有记录。而且……那段时间,奚官令宋青山也不知所踪。”
回忆如同凶猛的潮水滚滚而过,刘培中渐渐眯起了眼睛。
甘露十八年时他才从外地放任回京,面圣述职之后就能进到部里任职,可好不容易熬过了礼部的朝仪之后,却忽然听说陛下龙体欠安,一应事务全等陛下康健之后再行定夺。
刘培中没有差事自然就成了闲人。
赋闲在家对别人来说或许是种难得的放松,可对他来说却是煎熬。他在任上为官清廉,几年下来也不过攒了几十两银子聊做盘缠,本以为面圣之后便能入部为官,盘缠少些大体也够支应,没想到却赶上陛下称病不朝。
不仅如此,京城中的花销也不是一般的大,住在官家的驿馆自然不用担心房费,可每日的吃喝应酬也是一笔花销,数年积累才攒下的几十两银子,不过几天便如三月天的柳絮一般消失的无声无息。
逼得刘培中差点儿就投了胭脂河自杀了事,好在他终于放下面子在长林坊卖起了字画,这才熬到陛下病愈复朝,只不过,那时已是初冬。
刘培中没有驳斥龚正。
因为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次面圣时的情景——仁宗赵桓满面春光,不仅没有半点儿病态,反而像是才遇上天大的喜事,这种喜悦绝非错觉,他只翻了翻刘培中的履历便把他分到了刑部。
“刘爱卿写得一手好字,想来也是公正廉明之人,就去刑部听用吧。”
皇帝笑眯眯的说完之后,刘培中赶忙口头谢恩,莫名其妙就得了一个从五品的官身。
龚正见刘培中皱着眉头默然无语,便以为他还是不信,便又说道:“暗卫的调派虽然没有记录,可内侍省的卷宗上却记录着甘露十八年时曾有三名宫人失踪,这与书上的记载也能契合。”
刘培中缓缓抬头,看向龚正轻声问道:“你是想说先帝仁宗还有一个子嗣流落民间?”
龚正闻言却摇了摇头:“龚某从未有过此意,我只是觉得书上写的内容大部分并非虚言,正是要借此掺入谎言混淆视听,以期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刘培中的眉头皱的更紧:“那你刚才所言又是何意,什么叫不属于陛下的暗卫?”
龚正展了展眉:“根据起居注记载,承天之变发生之前奚官令宋青山并未跟在仁宗身边,以至于时为肃王的代宗陛下轻而易举便得了皇位。当时曾有传言说宋青山已经被仁宗秘密处决,也有人说他是在承天之变发生之后才逃出宫的,众说纷纭却从没有人拿出证据,所以他的下落始终成谜。”
刘培中捋了捋颌下白须:“莫非宋青山叛主?”
老头子说完之后自己都忍不住摇头,暗卫大都是些无亲无故的孤儿,被选中之后送进宫里接受训练,名为护卫,实际上就是皇帝的家奴,他们身有残缺又无亲无故,功名利禄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根本没有背叛的理由。想到这里,他便又把目光移向了龚正。
龚正见状便又把一份折子递了过去,刘培中狐疑着接了过去,展开一看,里面竟是厚厚的一叠名单,前面几页尽是皇室成员,再往后面则是朝中三品以上的文武大臣,最后几页则是紫阳真人和他的徒子徒孙。
“这……是丹成大典的人员名册?”
龚正点了点头:“虽然是副册,不过大抵也不会再有变化了。老大人不必惊讶,这是我从北堂春水大人那里索要来的,没有忌讳。”
刘培中放下册子,不解道:“你给我看这名册有什么用,难道宋青山的名字也在这里吗。”
“紫阳真人和他的道众入宫本就有违礼法,礼部自然不敢怠慢,很早之前他们就把道众的名册送了过来,请求大理寺协助核对。道众八十二人,我们对每个人的身份履历都做了调查,其他人都没问题,只有一个道号清风的小道士很有意思,别人都在龙虎山修行,可他却说自己出家在铜羊观,询问的人不知地理,还以为铜羊观也在龙虎山上边没做计较,直到楚天声回京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羊头山上便有一座名叫铜羊观的道观,而羊头山距离神农城不过十余里。”
长篇大论说的刘培中一阵头大,听到这里便摇头道:“良植,你一贯讲求证据,怎么今天说的却全是猜想?事关重大,万万出不得岔子呀。”
龚正闻言便垂下了眼皮,像在审视着手指节上被毛笔磨出来的老茧:“我才问过给他登记的官员,他们看清风年纪幼小便问了他的师承,他只说自己的师傅名叫宋青山,七年前就死了,自己一直跟着师兄。”
听到这里,刘培中勃然变色。他很想对龚正说这一切或许只是巧合,可一个名叫宋青山的人碰巧在神农城附近出家为道,并且一直活到七年前才死,这样的巧合未免过于耸人听闻。
七年前,正是景陵竣工的日子,莫问天也是在那时候突然就从这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百十人的搜索队伍杳无音讯,参与修建皇陵机关的唐门高手也未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