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可乡下过年毕竟不如城里,没有那许多讲究,全家老少齐聚一堂吃顿年夜饭也就是了,大家围炉而坐,畅谈过去一年的得失和对新一年的期盼。
对蜀中的百姓来说,岳崇山的死讯无疑是年前最大的喜讯,这个把泸州百姓弄得十室九空的魔头终于得了报应,不仅他自己被仇人之女亲手了结落了个身首异处,连他的傻儿子也是一个行踪不明的下场,只不过大魔头都已经没了,谁还会在意小魔头的生死呢。
要说这一年的喜庆事其实还有不少。瘸腿的栓柱终于娶到了媳妇,虽然瞎了一只眼可当真好生养,过门三个月就有了喜。孟喜儿家的牛下了小牛犊子,来年家里就能多一口劳力。孟二喜就更开心了,媳妇生了双棒,两个都是男娃。诸如此类的喜庆事儿谁家都能挑出一两件。可真让全村老少都开心事儿却只有一件:过了年,徐远才要开私塾了,村里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可以去。
徐府的饭厅还亮着灯火,江屿和徐远才相对而坐。桌上的酒菜还没吃几口就已经凉了,只有江屿面前的一只烧鸡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你真的不打算入仕了吗?”
徐远才夹了口菜没滋没味的嚼着:“不啦,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这个世道不适合我。”
“正因为世道不好,所以才更需要徐兄这样的中正之人来匡扶社稷啊。”
徐远才呵呵一笑:“你这是在拿我说笑吧?我连个胥吏都斗不过,拿什么去匡扶社稷啊?”
江屿浅笑道:“我只是觉得以你的学识,一辈子窝在乡下教书实在是可惜了。”
徐远才笑着摇头:“拙荆在世的时候就总跟我说:相公啊,考不中没关系,咱们在家教书也挺好。我一直都以为她那是在安慰我,她越安慰我我就越觉得对不起她,就越想考中。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结果却屡试不中。后来君雅……啊……拙荆临死的时候还对我说:相公,一辈子做个富家翁挺好,你的性子真的不适合做官。”
徐远才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哈出一口酒气之后他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才明白她不是在安慰我。”
娘子知道他的性子,担心他若当官只怕早晚会丢了性命,她只想和徐远才安安稳稳的过小日子,可惜徐远才明白的太晚了。如今经历了这些事儿他也算明白了,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做得到的,所以他要教书!他要多教些正直的弟子出来,让他们替自己去匡扶这个荒唐的世道!
江屿长叹一声:“想不到徐兄会有如此的心胸,江某敬佩之至啊。既然你有这等理想那可更要保重身体啊。”
徐远才放下酒杯哈哈一笑:“好好好,酒就不喝了。不如我们出去放炮如何?”
两人说笑着来到门口,徐远才抱着一根粗大的竹竿,上面挑着好大一串鞭炮,江屿打着火折子点燃引线,转眼便是一片火树银花,徐远才被爆竹的火光晃得睁不开眼,他随着鞭炮声一起放声长笑。火蛇转眼便烧到了尽头,最后一颗爆竹炸响之后,门前只留下一片还未散尽的硝烟和满地的碎纸花。
门上的大红灯笼把石狮子映照得有些狰狞,一切归于寂静之后,徐远才突然觉得心里很空。月色皎洁的有些清冷,他紧了紧冬衣,默默转身回府,在府门关上的那一刻,四外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江屿笑着拍了拍徐远才的肩膀:“你看,你从不孤独。”
徐远才也笑着点头:“对,我不孤独。我还有忠叔,还有云娘。”
忠叔的小屋依旧亮着灯火,地上摆着炭盆,暗红色的炭火把整间小屋烘的暖融融的,只可惜在连番的打击下忠叔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徐远才亲手喂他吃了年夜饭后,老人老泪纵横。虽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可是徐远才仿佛能听见他又在唠叨那些感恩戴德的老话。
他握着忠叔粗糙的大手说了好多话,从他小时候偷偷往忠叔的茶壶里撒尿开始说,一直说到他成亲的时候忠叔是如何操办的,直到听见忠叔的鼾声他才起身离开。
院子里,月光下的徐远才突然停步:“真的没办法了吗?”
江屿略一沉吟:“我可以让他熬过正月。”
徐远才猛然转身:“熬?”
“嗯,忠叔的身子真的不行了,可以说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罪。”
徐远才伸手拉住江屿的胳膊,江屿能感受到他在颤抖。
江屿拍拍他的手:“去看看云娘吧。”
云娘还住在徐远才的卧房里,她的伤势虽然不重,可伤口却很长,平时只能趴在床上休息,听见敲门声响她就知道是徐远才。
“你们怎么才来啊,我在这趴着都快无聊死了。”
徐远才偷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从地上捡起一本《大唐西域记》,嗔怪道:“怎么把书都扔了?”
云娘嘟着嘴道:“没想扔啊,打个盹儿它就掉了,我也够不着……”
徐远才把书又放回到床上,柔声问道:“怎么样,还疼吗?”
云娘努力的对他翻了个白眼:“能不疼吗……”
一旁的江屿捏着下巴说道:“云姑娘,刚才给你换药的时候,我看你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啊,我给你用的可是正宗的云南白药……”
江屿的话还没说完,迎面就有一个枕头飞了过来。
“伤在我身上,疼不疼我自己知道!”
江屿赶紧闭嘴,哈哈笑着把枕头送了回来。云娘见徐远才默然无语还以为他生气了,赶紧辩解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就是想让你多陪陪我。”
徐远才的眉头微蹙,眼神中满是哀愁,云娘急忙补充道:“徐大哥我保证再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