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近子时,客栈内的二楼,卫起一行四人已更换了新的客房,此刻正在与率领县兵与捕役的县尉,陈述客房血案的原委。
客栈掌柜此刻想起,三间客房中共有五具尸体,仍是脸色苍白,腿脚发颤,在客栈厅堂熟睡的伙计庆幸之际,更是后怕不已。
“县尉大人,这五人甚是无法无天,您看本公子的脖颈,就是被那五人中最魁梧的法外狂徒,用剑挟持逼迫所致!
“他们不仅想要抢夺我等金银财帛,还想要杀人灭口,本公子宁死不屈,但是碍于他们人多势众,于是本公子略施小计,便调走了那魁梧青年,与本公子另一名同伴合力,一文一武,将其击毙!
“其后,本公子的同伴赶来本公子房间中,解决了挟持本公子的另外二人。至此,五人无一逃脱,尽皆落网,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赵不够此刻双腿仍是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强自忍耐心中的恐惧与后怕,梗着脖颈,一边向面前数十位县兵与捕役诉苦,一边赞扬自己临危不乱的随机应变与足智多谋。
“这才只有三人,另外二人死于谁手?”一名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讯问道,他乃是鸿门县尉,掌管一县军事防务,但此地乃是京畿内史地区,经年无战事,连劫匪流寇都很少,此时突遇客栈掌柜报案,言其客栈中发生五人凶杀血案,县令当即请他出面调查案情原委,他便率领数十名县兵与县府捕役匆匆赶来。
“那二人皆是吾所杀。”卫起上前一步,抬首看着县尉,神情淡然,开口说道。
“你?”县尉见说话之人,乃是一名十岁左右的孩童,他顿时大吃一惊。
“是吾。”卫起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解释道:“那二人脑子不怎么够用,撬个门弄出了动静,还吵了起来,吾遂被惊醒,乃持匕首于门内,二人开门入内,吾先踢一人下阴,致其丧失行动能力,再持匕首割断另一人脚筋,再杀先前被吾所伤之人,尽收二人手中铁剑,闩上门栓,挟持另一人于房中,等待吾伯父解决其他劫匪暴徒。”
“你……你……”好半晌,县尉才目瞪口呆地幽幽说道:“你可比秦舞阳也……”
“那废物,进了秦王宫朝堂大殿,都没活过一个时辰,您可别侮辱吾。”卫起当然知道秦舞阳是谁,当年曾跟随他大父一起,入秦王宫刺秦王之人,他知之甚详。
县尉看着卫起,一时哑口无言,又看向卫羽和赵不够,问道:“此孩童所说之言可属实?勿要虚言欺骗本大人,否则法不容情。”
卫羽只是点点头,并未开口说话。
赵不够急忙说道:“县尉大人,此乃本公子远房子侄,自幼智慧过人,机敏果断,从无虚言,县尉大人当明察!”
县尉闻言,点点头,说道:“好了,你们中去一人,随本大人回县府签字画押,了结此案。”
卫起转头看向赵不够,卫羽也侧首看着赵不够,赵不够见此,心中怨念丛生,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牵强笑道:“县尉大人不辞辛劳,深夜办案,吾等当配合县尉大人,尽快结案,县尉大人也可早些回府歇息。”
县尉闻听赵不够此言,心中顿感舒适,怎么看赵不够怎么顺眼,他双眼微眯,口中说道:“难得你有如此想法,那我们这便回县府吧。”言罢,他转身下楼而去,数十名县兵与捕役紧随其后。
赵不够不敢埋怨今上,只得狠狠地瞪了卫羽一眼,口中重重地哼了一声,便也踉跄着步履,随县尉下楼而去。
“公子,吾何时得罪此人了?吾方才不是还救了此人性命吗?”卫羽见赵不够瞪视他的模样,怨怼他的语气,顿感疑惑,于是看向卫起,询问道。
“唉……”卫起微微摇头,解释道:“还不是因为之前在城门外,您将他给打飞了吗?想来此事令他颜面尽失,他当然看你不顺眼了。”
“吾只是随手为之,略施惩戒而已,何必如此念念不忘?”卫羽好似完全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觉得赵不够有些小肚鸡肠,心胸狭窄。
“侄儿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念念不忘,想来他这一生都不会忘却……羽伯父,天色已晚,您也早些歇息吧。”卫起言罢,转身走向新换的客房。
“当真是心胸狭隘之辈,难成大事……”卫羽微微摇头,口中自语一声,便转身向他的客房走去。
赵不够此刻旧伤未愈,再添新伤,不仅身体屡屡受伤,内心创伤更是难以治愈。
他跟随县尉走在夜深人静的道路上,他在心中已将卫羽连斩数百次,却仍是不解恨,此刻口中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心中顿时怨念丛生,忿恨不已。
…………
夜近子时,帝都宇中城内城,冠军公府,书房中。
卫安威武雄壮的身躯伫立在书房内,他此刻心中恼怒不已,神色却是面无表情,只是低首看着跪坐在几案前的妻子。
沐沛泠以为自己已经想好了,待自家良人回府后,如何与自家良人解说交代,但此刻她发觉,她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她怕自家良人误会,是她赶走了侄儿与侄女,想教自家良人登基做皇帝,她想做皇后,她怕越描越黑,越解释越不清楚,此刻惟有相视无言,默然无语。
半晌,卫安带着些微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开口说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沐沛泠抬首望着自家良人,双目不自禁地微微泛红,口中轻声问道:“你我夫妻十余年,良人难道还信不过妾身吗?”
“吾自然信得过你,但吾心有疑惑,想要你亲口给吾解惑。”卫安沉声回道。
沐沛泠缓缓点点头,沉思道:“昨夜,起儿曾与妾身言,彼之宫殿,吾之樊笼,不如侠客四海为家,得自由也。妾身想来,应是阿嫂与皇兄接连离去,令起儿厌恶这里,想要离开这里,换一种生活,一种他可望而不可得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卫安闻听妻子所言,双目仿若失神,双手紧握成拳,脖颈间青筋渐渐凸起,半晌,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口中喃喃道:“起儿,你怎么和你大父学呢?你和他能学到什么好呢?有仲父辅佐你,仲父也不会限制你的自由,难道不好吗?……”
沐沛泠听闻自家良人低声埋怨阿公,不禁白了自家良人一眼,阿公活着的时候,怎不见自家良人当面斥责,不过,她此刻却不想开口数落自家良人,只是跪坐在几案前默默地倾听。
“你当明白,仲父不想要做皇帝啊,仲父也没有做皇帝的天分啊……可如今,你教仲父怎么办啊……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卫安仍自顾地低声自言自语,他原本已设想好,待兄长入陵安葬,国丧期过后,便为侄儿主持登基即位,随即大赦天下,颁行仁政,待明年秋收,即可发兵漠北与西域,他与侄儿二人,一文一武,定可令大晟日益昌盛,光耀千秋。
岂料,他仅是一日未归,待归来后却已不见侄儿身影,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顿感不适,也令他心生惶恐,他也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也许与侄儿一般,是在恐惧那至尊之权,皇帝之位吧。
半晌,卫安缓缓回过神,看向妻子,艰涩地问道:“吾妻,吾当如何为之?”
沐沛泠见自家良人,遇到天下无数人遇到必会喜极而泣之事,此刻却不知所措,她心中暗感好笑,也觉得自己此生没有看错人,自家良人还是自己风华少女时遇到的那个少年,十余年来从未改变。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之于她,也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世间万般权势,也比不过自家良人的疼爱与信任。
良久,沐沛泠展颜一笑,柔声说道:“良人当尽快入宫,令宫中内廷安稳,妥善放置传国宝玺与其他六玺,以及兵符,再赦免释放朝中文武大臣。然后,在内廷为皇兄守灵,待停灵期过,良人当为皇兄主持入陵安葬之事,再为皇兄守孝,待国丧期过,良人应当尽快举行登基典礼。早日登基即位,早日安定人心,国不可一日无君,正如家不可一日无主……”
说到此处,沐沛泠突然想起,侄儿说的那句仲父不可一日无仲母,她心中顿感酸涩,那熊孩子,人都已走了,却还来乱她心神。
“那好,吾这便……”卫安闻听妻子所言,点点头,正欲答应,却忽然想起妻子方才所说之言,于是疑惑道:“朝中文武大臣怎么了?得罪起儿了吗?”
沐沛泠点点头,无奈道:“不仅得罪了起儿,而且是朝中文武大臣全都得罪了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