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帝都宇中城南城门,镇南门。
卫起牵着妹妹的手,怀着激动而又平静的心绪,正欲迈步走出城门,却听身后忽然传来呼喊声。
只一听那“鄙人”二字,他就知道是谁在唤他,他此刻也有些佩服此人心志之坚,浑身是伤还不忘“今上”。他同时心生感慨,之前一时心软,没杀此人,结果此人却如苍蝇一般,围着他嗡嗡乱响,扰得他不厌其烦,偏偏此人还并无什么太大过错,想杀都不好杀。
卫起知道,若是不理会这厮,此人定会追随在后,令他更加烦扰,于是便停步驻足,回身看向赵炯。
赵炯不顾浑身疼痛,在城门内一瘸一拐地向城门亦步亦趋,他全然不顾身边各种异样的目光,此刻他眼中只有今上。
他见今上听得他发自内心的真切呼喊,果然停下步履等他,顿觉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同时心生感慨,今上果真在等他,只一听他的声音,便知道是他,想来今上之前在城门内,也是为了等他追来,方才故意拖延时间至此。
“今上!……”数百步的距离,对于此刻的赵炯而言,好似天堑深渊,好半晌,他方走至今上面前,方停下步履,他便气喘吁吁地开口说道:“多谢今上少待鄙人……今上果真宽宏大量,鄙人之前犯下那等十恶不赦之罪,今上仍然对鄙人爱护有加,鄙人心中倍感荣幸之至!……”
卫起听得这人如此夸赞自己,顿觉没什么好事,于是抬手打断赵炯继续开口,他盯着赵炯充满热切期盼的双眼,问道:“长话短说,你有何事?”
“鄙人并无甚大事,只是今上出门远行,难免人生地不熟,鄙人愿为今上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赵炯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今上,语气更加坚定地回道。
“不是……那个,你怎么知道吾将远行?”卫起疑惑地盯着赵炯,他感觉这厮知道的有些多,他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以绝后患,否则今后他身边,若是真的跟着这么一个蠢物,他怕自己少活十年。
“猜测,预料,推算,演化,断定,肯定,确定,坚定……”赵炯话还未说完,便又被今上抬手打断。
“停,停……”卫起心中疑惑更甚,他此刻发觉,此人也并非一无是处,他与此人并无太多交集,算上此次,一共才见过三次而已,此人便能推测出自己的想法和行踪,也许,带在身边也有些用处。
更何况,他如今年纪尚小,出门在外,难免教人轻视,必会多出一些节外生枝,带上此人,扮作仆人役使,也会方便许多,待自己年纪大些,便放他离去,反正也并非是他强迫此人,而是此人自己送上门来。
思及至此,卫起看向赵炯的目光,顿时变得亲切柔和了一些,于是问道:“你家中有父有妻有儿,怎能随吾远行?”
“今上勿忧!”赵炯一听今上此问,顿感人生迎来极其重要之转折,于是解释道:“家父并非只有鄙人一子,鄙人只是嫡长子而已,其下还有一些庶出的弟弟,并不影响家父养老送终之事。更何况,如今关中赵氏已被今上诛灭,家父这个赵氏家主和族长,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并且他如今已被今上罢官免职,一介平民而已,还有什么嫡子与庶子之分?左手右手不都是手?手心手背不都是肉?”
卫起闻听赵炯所言,仔细一想,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此人还有妻儿在家中,于是便追问道:“那你的妻儿,作何安顿?莫非要与之和离?还是教她在家中等候你归来?”
“今上勿忧!”赵炯一听今上此问,更觉今上已然接纳自己,否则不会如此关怀自己的家事,于是又解释道:“吾之妻儿,便是天下男子之妻儿,有缘者自当遇之,有德者自当配之,有心者自当成之,有情者自当婚之!”
卫起闻言,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以,好半晌,他看着赵炯,幽幽道:“吾觉得,你这心胸比天高,比海深,可昭日月,可填山海……”
“全赖今上教诲有方,鄙人方能小有成就!”赵炯双眼微眯,愉悦地轻笑道,他第一次听见今上夸赞自己,他心中觉得,即便是给自己当朝丞相做,他也不换,今上金口玉言,千金难买。
卫起思虑片刻,说道:“既如此,吾带上你也无妨,但你需听命行事,吾不会要求你为吾冲锋陷阵,挡刀挡剑,但你不能率性而为,凡遇大事须得由吾决断。”
赵炯闻言,登时大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强忍身上疼痛,拱手躬身,深深下拜行礼,口中郑重道:“鄙人必惟今上之命是从!今上但有所遣,鄙人必披肝沥胆,赴汤蹈火!”
卫起此刻觉得,收一个听自己命令行事的仆役也好,起码今后的生活要方便得多。
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对自己年幼时的无知,而时常深感悔恨不已,却也无济于事。
卫起点点头,沉吟片刻,说道:“既如此,那你写封书信传与你父及妻儿吧,吾在此等你。”
赵炯见今上如此关切自己,对自己的家中之事也有所思虑,心中暖意顿生,良久,他眼眶微红,点点头,回道:“鄙人谢今上关怀,鄙人这便写信告与家父及妻儿知晓。”言罢,他便向值守在城门内的一众城防军士卒,踉跄走去。
沐沛泠望着城门口的侄儿,双目不禁微微泛红,她想要迈动步履,再上前看一眼侄儿,却又没有勇气,因为她知道,即便如此,亦是于事无补。她能做的,惟有在心中默默地祝福侄儿,可以寻到日思夜想的自由生活,可以在外面玩够,感到疲惫之后,再回来看看她和自家良人。
这时,那三人已低声商议完毕,其中的那名青年男子,几步走至沐沛泠身前,微微低首,开口说道:“夫人莫要担心公子,吾等三人商议后,吾决定随公子远行,他们二人则继续坐镇皇宫,护卫内廷。待师弟返回宫中,还请夫人劝说师弟承继大统,早日登基即位,以嗣大晟江山社稷。”
言罢,青年男子向沐沛泠拱手施礼,便欲转身离去。
“师兄,且等等……”沐沛泠闻听师兄所言,心中也是稍稍放下心来,师兄既然跟随侄儿同行,想必侄儿的安全定然无虞,自家良人回来后也可安心,犹豫片刻,她还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瓷瓶,伸手递给师兄,口中说道:“师兄,此乃一瓶龙血,你若遇危机,当可服之,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交予起儿。”
“夫人,这……”青年男子抬手接过白玉瓷瓶,心中却是疑惑不已,他作为太祖高皇帝的亲传弟子,他自然知道龙血,只是他记得所有龙血都已被师傅销毁,师弟妻子为何还留有一瓶龙血,于是疑惑道:“夫人,这龙血不是都已被师傅销毁了吗?为何还有留存。”
“这是父皇临终前交予我良人,乃是父皇教我良人留作危机之时保命之用,一共留有三瓶,我取了一瓶。我本想将它交予起儿,但思虑再三,还是作罢,此物非良善之物,我怕它反而害了起儿。如今师兄既然要随起儿同行,那这瓶龙血便交予师兄,想必师兄定然知道其中利害,当可谨而慎之。”沐沛泠娓娓解释道。
她之前将府中留存的三瓶龙血取出一瓶,本想交予侄儿,教侄儿留作危机之时保命所用,却一直犹豫不决。深思熟虑过后,她还是有些担忧,怕侄儿饮服龙血过多,害人害己,更何况侄儿如今年纪尚小,根本不适合饮服这霸道猛烈的龙血。
她见师兄要随侄儿同行,便将这瓶龙血交予师兄,师兄也曾饮服过龙血,想来应是明白此物的利害之处。师兄与自家良人的武道修为境界,同为化劲宗师巅峰,如今再加之龙血作为保命手段,如此,侄儿必然安全无虞,她也可以彻底放心侄儿远行。
青年男子闻言,心中顿时了然,他看着师弟的妻子,轻轻地点点头,口中说道:“夫人思虑周到,此物实非善物,若交予公子手中,以公子少年心性,恐难免致使伤身。夫人心意,吾已明白,夫人放心,有吾在,公子无忧。”言罢,他拱手一礼,便转身迈步向城门走去。
“起儿便交与师兄照料了,师兄也请多多保重自己。”沐沛泠看着师兄离去的背影,敛衽施礼,口中嘱托道。
青年男子闻言,步履微微停顿,侧首点点头,便继续迈步前行。
沐沛泠此刻心中思绪翻涌,失落与欣慰相杂,她当然明白,侄儿终会长大成人,可是她从未想过,侄儿会甘愿放弃皇权帝位,只为去亲眼看看外面的自由世界。
侄儿到底是阿公的孙儿,是自家良人的侄儿,还真的与二人的洒脱不羁之性很像,可却比自家良人少年时要顽劣得多,沐沛泠想到此处,会心一笑,心中的忧愁也渐渐散去。
她相信,终有一日,侄儿与侄女,会回来看自家良人和她,也许那时,侄儿已经长大成人,甚至娶妻生子了,侄女也变成大姑娘了。
时间是漫长的,也是最经不起捉摸的,今日的分别,注定了下次的团聚,沐沛泠如是想到。
赵炯在值守城门的城防军营房中,借纸笔书信两封,又给了些银钱,嘱咐城防军士卒下岗后交予丞相府,随即便迈着踉跄而又坚定的步履,步出城防军营房,向城门口走去。
行至今上身前,赵炯拱手躬身施礼,口中说道:“禀今上,鄙人已了却家事,愿随今上共赴天涯海角。”
“你停……”卫起闻言,连忙抬手打断,他盯着赵炯的双眼,想要从中看出赵炯的心思,他感觉此人对家人如此不负责任,却对他如此上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顿时心生警惕,问道:“你就这么将家中老父与妻儿都抛下了?你确定你不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