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阿姨,您可听得清楚了,这可不是孩儿惹是非,老十四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惹出大祸,今日孩儿就代父皇惩戒他一番,想必您不会介意吧?”
“十三郎,你敢?你动我儿一下试试?你可别说阿姨欺你家中无人,便是四姐在世,阿姨说不得也得给你个教训,教你长长记性!”……
卫起看着这些人好像浑然不觉死到临头,此时此刻还有人做春秋大梦,还敢妄想封爵,他微微摇摇头,正在他感慨这些皇室宗亲的愚蠢之时,却见一名端庄妍丽的青年美妇人走向自己,卫起定睛一看,顿时大感惊讶,怎么之前在乾安殿的前殿中没有看见她,此刻却不知不觉出现在此。
百密一疏,卫起突然发觉,他竟一时忘记了仲父也是卫氏皇室宗亲之人,仲母自然也是皇室宗亲,前来乾安殿参加父亲的大殓之礼实属正常,也符合皇室宗亲的婚嫁丧葬礼仪,便是寻常平民之家也该如此。但是,事已至此,难道他还能与仲母解释说,带一众皇室宗亲来此地观赏夜色不成。
卫起对仲母的感情并不太深,主要是因为他久居深宫,与仲母并不经常见面。大父在世时,仲父经常进宫看望大父与大母以及父亲,待大父与大母都离去后,仲父也经常进宫陪伴父亲,或是商议军政,或是闲谈家常,或是兄弟叙旧。只是仲母却很少进宫,每次进宫也大多是陪伴仲父一起,或是母亲相邀,她才会进宫。
卫起此刻突然感到有些头痛,他还是多少有些了解仲母的性格的,这是一个眼里不容一丝灰尘的女子,武将家族出身的她,既有女子温婉贤淑的一面,也有男子冷静果断的一面,这仲母,不好哄骗。
沐沛泠走至卫起面前,静静地微微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此刻心里却已是浪涛翻涌。与墨庆之一样,她也猜测到了卫起,带这些卫氏皇室宗亲来此地,所为何事,只是,她仍然不敢想象,如此年纪的孩童,何以敢如此做,又非深仇大恨,何必要如此做。
“起儿,你……”沐沛泠方开口说话,却发觉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她心里仍然存在侥幸,她倒不怕侄儿对她不利,她只是真的想不通,侄儿为何非要如此行事,行此大逆不道,背负千古骂名之事。
卫起长叹一声,伸手拉着仲母的手臂,走至前殿厅堂距离一众皇室宗亲稍远处,而后放开手,抬头望着仲母,神情凝重地问道:“仲母,孩儿与您说实话,您能为孩儿保守秘密吗?”
沐沛泠不善言辞,与她的良人卫安一般沉默寡言,此二人倒也相得益彰,至少平日里极少争吵,因为他们吵不起来,都懒得开口说话。
此刻,她微微低头看着侄儿,心中顿感一阵抽痛,她知道,侄儿在这个年纪承受了太多,本不该他承受的东西,这些东西中,有期盼,有束缚,有锦衣玉食,有尊贵地位,却也有难过与伤心,至亲之人在数年之间相继离他而去,他惟独不曾拥有的,是自由自在,是无拘无束。
二人彼此互相对视,沉默半晌,一时无言,良久,沐沛泠轻声问道:“起儿,你是想要瞒着你仲父做什么吗?否则何以他方离开乾安殿,你便带着卫氏宗室来此。你想杀了他们,对吗?”
卫起轻轻点了点头,见果然骗不过仲母,索性坦诚相告,承认道:“孩儿确有此想,仲母勿忧,孩儿并非嗜杀之人。只是有些事做了,比没做好,有些事不做,比做了更不好。”
“那你能告诉仲母,他们到底有何罪,你要杀他们?”沐沛泠柔声问道,其实她与那些所谓的卫氏皇室宗亲毫无感情可言,她连其中很多人的名字都不记得,她只是关心惦念侄儿,她怕侄儿年纪太小,受人蛊惑,走错了路。
“他们本无罪,但生来便有罪,因为他们姓卫。”卫起声音低沉沙哑,短短一句话,便已决定了数十人的命运,剥夺了他们生的权力与希望,也断绝了他们未来的人生,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而言有没有必要。
“那你仲父呢?那仲母呢?起儿你也要杀我们吗?”沐沛泠颤声问道,她并非惧怕侄儿会杀她,而是她看着如此冷静从容的侄儿,短短一言,便将同宗同族数十人的生杀予夺掌握手中,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寒意。但是,她还是想知道侄儿为何非要如此做,她不希望侄儿变成恶人,尤其是变成一个残忍嗜杀的暴君,那样将会毁了大晟,会毁了阿父与兄长苦苦拼搏守护的基业。
卫起闻言,伸手握住仲母的一双手,神色黯然,幽幽地说道:“我杀他们,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害你们啊……仲母,自此以后,仲父就是这大晟的皇帝,而您会是皇后。您可得看住仲父,教他少纳妃嫔,就算纳了妃嫔,也多给那些不安分的妃嫔讲讲孩儿的故事,别整日里勾心斗角。长剑划过脖颈,无论什么美梦都碎了……”
沐沛泠闻听侄儿此言,惊得美目圆睁,檀口微张,她心中的惊讶已经不是涛浪翻涌,而是惊涛拍岸,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良久,她方才开口问道:“为何?你为何非要如此?待皇兄丧礼过后,你登基即位,治理国家,还有你仲父与朝中大臣们辅佐,你何以非要如此?……”说着说着,她已是眼眶泛红,心中抽痛不已,她以为侄儿有了轻生之念,不想活了,才会如此安排身后之事。
“您哭什么呀?这不好吗?这多好啊!孩儿游历天下,仲父治理国家,您非要孩儿一生都足不出宫,您才满意吗?你们都这样,却无人问过孩儿的想法……”卫起神情委屈地说道。
“起儿,你不是要……”沐沛泠发觉自己好像误会侄儿了,顿时放下心来,却又疑惑侄儿所言的游历天下。
卫起抬头望着仲母的容颜,瞪了她一眼,气呼呼地说道:“孩儿要仗剑走天下,不是要回轮回之家。”
沐沛泠见状,顿时轻声一笑,冷艳的容颜亦有些娇美,轻笑着说道:“是你不将话说清楚,害仲母为你担忧。”
“仲母,孩儿知错,害您惦念担忧孩儿了。您先去此殿中的寝殿少待片刻,待孩儿处置好了事情,再来唤您。”卫起安慰着劝说道,他不想教仲母看见此间之事,毕竟这也算是人间悲剧。
只不过,他已经无法再从其他陌生人的痛苦之中感同身受,所以,他更喜欢将自己的意志,建立在妨碍他去路之人的痛苦之上。
“起儿,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做,你还小,这会令你一生良心难安的……”沐沛泠觉得侄儿的想法有些太大胆,太残忍,太不可思议,她想劝说侄儿,放弃那既于人有害又于己不利的想法。
“仲母,孩儿之心昨夜已死,除却巧儿,无人能令孩儿良心难安,当然,还有您和仲父。仲母,您可知大母为何抑郁而终?有一个算一个,不就是因为这些个狗东西吗?得了便宜还卖乖,升米养恩,斗米养仇啊……那些蠢妇,少女时懵懂无知,得了大父宠幸,受了家族挑唆,便想要大父册封她们妃嫔,大父登基之后没有册封她们吗?每个人都是夫人,可是她们还是不满足,又想要做嫔,还想要做妃,可能她们还想要做大父的皇后吧……诞下子嗣的,无论男婴女婴,都整日吵着要大父封王封公主,所以大父最后一气之下,所有的夫人全部贬为庶人,所有庶子一律不得封爵。大父临终前还特意给孩儿阿父留有遗命,即便孩儿阿父那样温和善良之人,登基三年时间之中,也从未封过一人爵位……仲母,她们和她们的孩子,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了大母的血,哪怕是一个婴儿,也不该来此人间,您明白吗?”
“大父从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选她们入宫为姬妾,只是为了缓解他饮服龙血修炼武道的弊毒,你情我愿之事,大父从未强迫过任何人。所以她们就只是姬妾,永远都应该只是姬妾,可她们却以为大母的与人无争是软弱无能,言语攻讦阴私大母,终致大母抑郁忧愤离世,大母与孩儿阿母之苦痛何其相似也!若非她们都给大父诞下了子嗣,大父早就将她们处死了!这些孩儿阿父与仲父都不知道吗?他们也知道,只是你们大人的世界有大人的规矩,但是,孩儿也有孩儿的规矩,熊孩子的规矩,那便是既已结仇,不死不休,斩草除根,鸡犬不留!仲母,您去寝殿歇息少待,孩儿去去便回。”卫起言罢,便转身离去。
他说了很多,都是他大父生前讲给他的,那时他也想不明白,为何大父会对他一个几岁大的孩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到大父临终前,他才明白,原来大父没有朋友。大父说过,大父曾经有一个朋友,惟一的朋友,却被那位朋友的父亲杀了,将首级献给了秦王,自此以后,大父再无朋友。所以,大父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倾听心事之人,因为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大父可以什么都和他讲,而无所顾忌。
沐沛泠闻听侄儿所言,久久不能回神,直到侄儿离去良久,前殿厅堂突然传来凄厉之极的惨嚎声,她才回过神来,却并未返身,而是步履沉重地向寝殿内走去。
卫起行至皇室宗亲处,墨庆之早已等候复命在此,向卫起抱拳施礼,说道:“禀今上,床布与窗帘已备好,请今上吩咐。”
卫起看向十余名手中尽皆拿着布条结绳的宫城禁卫军,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看向墨庆之,命令道:“昨夜,朕大父托梦与朕,甚是想念一众庶妾与庶子及庶女,与朕感怀生前未尽人伦,梦喻与朕,当团聚之。尔等受累,送他们上路。”
墨庆之闻言,浑身一震,却仍是抱拳应命,走至宫城禁卫军身前,遂依令吩咐与宫城禁卫军。
五十名禁卫闻言,亦是一时震恐不已,然则却见卫起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们,犹豫片刻,尽皆应命执行。
不消片刻,前殿厅堂传来阵阵凄厉惨嚎之声……
…………
《晟纪·文帝本纪》:弘殷元年正月初一凌晨,太祖众庶妾及出庶子,与帝崩初时夜如梦,皆感太祖梦中授命以为阖聚。至亥时,太祖众庶妾及出庶子与帝大殓后感太祖恩德,遂乃共去,聚与太祖,合共庶妾三十八,庶子二十二,庶女十。另,太祖一庶子自以殉与帝,嗣帝感其义,允之,乃赐钱十万以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