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殿的前殿内,一时寂静如无人之境,大晟朝中的文武众臣尽皆目瞪口呆地望着卫起,也有人不时与身边的朝臣彼此互相对视,只是前殿内仍是静得落针可闻,就连那些平日里只知声色犬马、钟鸣鼎食、骄奢淫逸的卫氏皇室宗亲亦是呆立而视,哑口无言。
好半晌,一名身形消瘦的朝臣步出文武众臣之列,数步行至卫起面前,躬身行礼,开口说道:“太……嗣皇帝今上,臣万请今上原谅丞相无心之过!丞相自太祖高皇帝开基立业以来,十余年如一日,无不夙夜兢勤,旦夕业奋,协太祖以鼎定天下,助先帝以政安万民,虽无大功,亦无罪责,还望今上恕丞相寒微小过,与朝臣暖甚同心!臣等必恪尽职守,竭力尽心,以助今上社稷之基永固,天命之业在斯,再建国朝太平大盛之世!”
前殿内的文武众臣纷纷点头,显然都觉得卫起年幼,口无遮拦,一言不合便罢黜当朝丞相,即便太祖高皇帝在世之时,也没有如此霸道蛮横。文武众臣中也有人暗感遗憾,只恨自己没能第一个出头,开口劝谏卫起,既能予少年皇帝颜面,又能博当朝丞相好感。
“你说完了吗?”卫起耐心地听完面前这名朝臣的劝谏,开口问道。
“臣言毕,还请今上思虑。”那名朝臣又是躬身一礼,恭敬回道。
“孤……朕思虑个屁呀!你是不是想做一个简在帝心的刚正谏臣啊!朕满足你之心愿,你也不必告诉朕,你是何官职,直接致仕回家吧!若居于内城,那就尽快将府宅交回朝廷,退下吧!”卫起神色厌恶地挥挥手,示意那名朝臣尽快离去。
那名朝臣闻言,顿时神情惊愕,复又变得面色难看至极,嘴唇微微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但仍是站在原地未动,也不知他是在等卫起回心转意,还是期待有朝中文武众臣向卫起开口劝言。
“还有谁要出来劝谏的,朕都虚心纳谏,绝不刚愎自用,但是劝谏过后就请致仕回家颐养天年吧。朕告诉你们,皇帝惟一位,朝臣有的是,明白了吗?做人要懂得知进退,但朕不懂,因为朕是皇帝,只需要别人懂得知进退便可;做官要懂得察言观色,朕更不懂,朕也不是官,因为朕是皇帝,只需要别人懂得察言观色便可;做狗要懂得听话,朕还是不懂,因为朕是皇帝,天生吾身为人主,众生尔等为犬奴!尔等若不听话,那朕就换听话的人来做官,尔等以为可否?尔等以为然否?尔等以为朕手中之剑利否?”
前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如石人一般伫立在前殿内,纹丝不动。其实,自卫起出言罢免当朝丞相之后,便一直很安静,只是此刻的气氛却显得有些诡异,一个十岁出头的孩童,面对着一群父辈甚至祖辈年纪的大人,口出狂言,言语无忌,却无人反驳,应该说是无人敢反驳。
“这是朕第一次与尔等推心置腹,想必如此的推心置腹,尔等一生都不想再听到了,朕也懒得再废话,只说这一遍。你们这些人的花花肠子怎就恁多呢?你们不也经历过孩童懵懂,少年义气,青年壮志吗?怎么年纪越大,人就越坏呢?你们方才不久说得那些什么开放盐铁经营之权的事,朕是不太明白,但朕看你们都快动手打起来了,想必其中定有猫腻。不过,两只狗咬架,未必有一只就一定是无辜的,也许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是随朕的大父,太祖高皇帝开创基业的功勋元老,如今大父已去,尔等便开始恃宠而骄,恃功而傲了吗?那是朕大父不屑与尔等一般见识,他老人家本志不在天下,无奈时势造英雄,亦或是英雄造时势,总而言之,他是开国皇帝,威望甚高,不怒自重,你们怕得紧。好不容易熬死了朕大父,你们当时想必开心至极吧?朕父皇性格仁善宽和,时时处处顾虑你们的感受,谦逊虚心采纳你们的建言,你们也很满意吧?可惜天不假年,父皇中道崩殂,你们是否也暗感遗憾?唉……”
卫起长叹一声,见面前文武众臣皆低着头,丞相和那名出言劝谏的朝臣也退回了群臣班列,暗感好笑。不过,这权力的滋味不尝不知道,一尝当真忘不掉,好在自己只是打打嘴仗,嘴上快活快活,这如蚀骨毒药般的权力,与那外面的天空,远方的世界相比,诚然微不足道。
也许是少年孩童天性,言少时沉默孤僻,话多时又不吐不快,卫起轻笑一声,继而开口说道:“朕有个事想问问你们到底咋想的,就是那个秦王,对,就是那个秦始终王,大父登极不久便给他追谥为‘秦始终皇帝’,你们是怎么称呼他的呢?朕自幼便听身边之人言及他时,大多口称其‘秦王’、‘秦终王’、‘秦始终王’,父皇称其为‘秦始皇’,你们都是怎么称呼的呢?朕知道,你们称其为‘秦终帝’、‘秦暴帝’,连个‘秦皇’和‘秦帝’都不给,朕想问问你们,朕大父已定好了他的追谥之号,谁给你们的权力随便改谥的?还是你们觉得越是贬低秦始终皇帝,越能显现我卫氏江山天命所归?朕大父曾说,秦始终皇帝于全朝有罪,于八国有过,于天下有功,于华族有大功!大父还说,江湖事,江湖了,恩怨情仇,人死债已消,绝嗣断祀可为之,身后辱名小人也!你们这群饱读儒家经典、法家经典和黄老经典的朝廷重臣,还不如朕大父一介武夫耳!朕大父不屑与尔等计较,朕父皇不忍与尔等责备,但是,朕可不是他们!朕大父生前有时唤朕‘好圣孙’,有时又唤朕‘乖孙儿’,但是唤朕最多的是‘熊孩子’,他说这是燕地辽东郡之方言俚语,意为顽劣倔强,不听父母长辈教诲的孩童,你们看朕是熊孩子吗?朕告诉你们,朕不仅是熊孩子,还是一个熊皇帝,一个敢将天捅破的熊孩子皇帝!朕听闻,皇帝杀人不必亲自动手,动动嘴,跑跑腿,砍砍头,灭灭门,人就没啦,你们说好不好玩?”
卫起说到最后,目光来回扫视前殿内的文武众臣,还有那些同族同姓的皇室宗亲,他口中话语虽轻松随意,但是却令前殿内不少文武众臣与皇室宗亲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皇室宗亲中的那些他大父庶出的子女,年纪比卫起也大不了几岁,有些甚至年纪比他还小,此时却都被他方才的言语吓得浑身激灵,甚至有人瑟瑟发抖。
“好了,今日议事到此为止,丞相与……那个谁,致仕回家颐养天年,朝廷俸禄照领,到死为止。朕父皇之遗圣今日大殓,务必从速,还有那个奉常令,朕推演父皇遗圣停灵十一日为大吉,你若是推演的与朕不符,那就换个人来做奉常令吧。还有,父皇之国丧期为时三十二日,一日不能多,一日不能少,暂且这样,尔等下去准备吧。”卫起言罢,轻轻抬手一挥,便转身看向仲父,又看向站在仲父身边的娇小可人的妹妹,心中阵阵抽痛,神情却微微一笑。
他长舒了口气,缓步向妹妹走去,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好似步履维艰,他多希望妹妹的年纪能大一些,或者更小一些,如此都比此时此刻更容易承受,不该在这个年纪承受的生离死别的痛苦。
卫安神色复杂地看着走来的侄儿,这个少年小皇帝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仅能言善辩,更有聪明智慧,还会以力破巧,虽然还是孩童心性,却已殊为不易,比起兄长和自己如此年纪之时,当真是个无法无天的熊孩子。
卫起走到妹妹身边,伸手抚摩着她的头发,抬首看向仲父,开口道:“仲父,孩儿去看望阿父,还请仲父在此主事,朝廷中若有重要公文奏章,一律由仲父自行决断。”
“起儿……今上,您……这不妥,万万不可……”卫安闻言,急忙拒绝。
“仲父!”卫起碍于身高,连忙大声打断仲父的话,又低声说道:“孩儿方才那是仗着有您在身边,狐假虎威而已,您怎么也跟着唤孩儿‘今上’呢,当不得真的。仲父,您是孩儿和巧儿在这世上惟一的至亲长辈了,孩儿此刻能倚仗的惟有您了,当此临危之际,仲父怎能不帮孩儿渡过难关呢?”
卫安闻听侄儿此言,顿感为难,他虽然性子沉默寡言,但却最是受不得束缚,若非兄长崩逝,他早已在光明殿中坐立不安了,可是侄儿的请求,他却也无法拒绝,只是这代为处理朝政的突如其来的变化,教他有些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仲父,孩儿曾听闻,昔日西全开国君主武王薨逝,成王幼年继位,又逢宗室诸侯叛乱,幸赖其仲父全公竭力辅佐,遂政通人和,国家安定,天下大治,难道仲父比不得全公吗?还是不愿为之?亦或不屑为之?”卫起面露遗憾之色,又重重地叹息一声。
卫安见此,遂无奈道:“仲父暂时帮起儿主事朝政,待皇兄丧礼完毕,起儿当尽快登基,仲父再从旁辅佐,如此方不负皇兄之遗愿,起儿不可再任性胡为了。”
卫起连忙点头,向仲父拱手施礼,再教妹妹与仲父行礼道别,而后牵起妹妹的小手,向前殿外走去。
前殿内的朝中文武众臣,正恭敬规矩地站立原地,等候卫起离去,再也不敢惹那熊孩子了。他们听不见卫起与卫安之间的言谈话语,却见到卫起带着卫巧走出前殿,又见卫安仍旧伫立在前殿内,大多心中了然,是卫起留卫安在此主事的,便没太在意,反正卫安若有意留在此地,谁也不敢开口斥责。
卫起甫一走出前殿,朝中文武众臣顿时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言语中无不隐晦地充斥着心中的强烈怨念,对于熊孩子的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