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己午之交,天空骤暗,众臣及宫婢内侍顿时惊呼连连,乱作一团。此时日头竟被天狗渐渐蚕食,尚留一金色弯钩,于营室星十度处,和汉惠帝七年同一月日。天愈来愈黑,如同深夜。太常及大鸿胪忙申饬肃静,黄门令忙着宫人撑灯。殿内百官如卧深窖,人人悸乱,个个惊恐。
建平侯杜业回身躬禀道:“太常臣业有奏!”此时宫灯已燃,刘欣惊悸中见是杜业,忙呼道:“准!”杜业持笏奏道:“日食,明阳为阴所临。占象甚明,臣敢不直言其事!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敌,不用其良。上天示警,天怒人怨。昔文皇帝登基甫定,十一月晦逢日食,文帝将罪归于自身,发布汉史首起罪己诏。先帝如此反省,诚乞陛下于明光宫登坛述罪!”
刘欣闻听怛然失色,太常索要罪己诏,自登阼施政,如是罄竹难书、恶积祸盈、理至燋烂之人乎?其头痛欲裂,意识恍惚,只觉躯壳遇冷萎缩,猛然四肢痉挛,口吐白沫,倒卧于丹墀之上,不醒人事。
满朝惶恐。刘欣经太医针悬人中,方于噩梦中缓缓苏醒过来,见大朝失仪,顿觉羞惭,遂有气无力颁下金口谕旨道:“上天告凶,朕有失德,诏公卿大夫悉心陈过失;且举贤良方正者各一人。泛万民,举直言,大赦天下!”。太常卿杜业忙手执尚书录事牍,宣于殿外,话音甫落,未央宫殿里殿外顿时接耳交颈,众说纷纭。
丞相王嘉跟至殿廊,质询少府太医令,方知陛下得痿痹之疾。因幼时受宫婢屡屡戏弄致精血受损,肌肉筋脉失养所致,并言讲已犯多次,有难妄之虞,恐今生再无皇嗣。
王嘉曾闻听,傅皇后及董昭仪两宫仍着处子之身,宠男董贤竟惑主至此,媚主如同弑君,今朝会又逢上天告凶,为正朝纲,王嘉不得已奉牍出班,揖礼犯颜直谏道:“丞相臣嘉有封奏议!”黄门令从丹墀下来,接过封牍置于龙案之上。王嘉又持笏奏道:“驸马都尉董贤亦起官寺上林中,引王渠灌私园,诏书罢苑,陛下又赐贤二千余顷,赐钱万万,均田之制从此堕坏。奢僭放纵,变乱阴阳,灾异众多,百姓讹言,陛下素仁智慎事,今而有此大讥。唯陛下慎已之所独乡,察众人之所共疑也!”
文武百官闻听丞相奏议,内容直指天家与董贤,数百双眼睛有如张张紧绷弓弩,鹰隼般射向侍中董贤。董贤神情惶恐,面色腊白,有如万箭穿心!
王嘉又奏道:“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敌,不用其良。驸马都尉兼侍中董贤,无立寸功而窃居高位。而新都侯王莽侍疾老母,用药先尝,孝敬伯父于病榻之侧,衣不解带,此为孝;对亡兄之子视同已出,百般呵护,此为慈;其大义灭亲,令杀奴次子偿命,此为义;其结交儒生,礼遇贤人,此为敬;其赈济流民散尽家财,此为仁;其与家人粗布麻衣,厉行节俭,此为廉;其励精图治辅佐先帝,此为忠。举世难觅之君子人臣,可谓钻之弥深,仰之弥高,古之所无,今之少有,如此贤良竟闲赋新野!臣乞陛下,近贤臣远小人,天也辅之。”
王嘉话音刚落,大司马傅晏遂出班跟奏:“大司马臣晏附议!”紧接着,大司马丁明、司隶鲍宣、光禄大夫息夫躬、左将军公孙禄、前将军何武及中垒校尉刘歆等诸多重臣皆跟奏附议。
皇帝刘欣见殿内除光禄勋、卫尉及董氏父子一干人外,其余大臣全黑涯涯出班跟奏,心中暗惊。自登阼始,因帝太太后名份之争,太皇太后王氏外族被贬黜殆尽,然太皇太后从无怨言,待自已如谪亲孙儿。如今老人七旬开外,以耄耋之年寡居宫中,孤苦伶仃以渡残生……念于此,刘欣羞愧难当,无地自容,遂喑哑道:“王莽乃忠孝节烈之人,隐于封国,有悖天意,今着新都侯不日还朝,赐待诏,侍太皇太后于百年!另着成都侯王商次子王邑,加官侍中,不日还朝!”
王邑及王莽同遭贬黜,孰谓今皇恩浩荡,又同蒙幸返朝。群臣闻听欣喜万分,忙稽首跪拜道:“嵩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此时日头又被天狗吐出头来,天色渐明。殿外众臣见天界大开,亦跟随殿内稽首跪拜且呼唱道:“万岁!万岁!万万岁!”爆竹齐鸣,笳乐响起,宫嫔翩翩拂袖弄姿,宫檐下冰凌闻之坠地而碎,有觅食群雁闻之展翅惊飞……
大朝会过后,刘欣坐舆回宣室,侍中董贤及太常杜业紧随其后。回至温阁,杜业乞奏皇帝焚香沐浴着素服,面壁誊写《罪己浩》。刘欣览罢尚书底册遂弃之一旁,苦笑道:“朕罪孽深重,太仆祝祷词,太史登灵台,朕便沐浴耳!”说罢起身扯董贤一把,诌笑道:“圣卿作陪!”杜业闻听劝诫不住,气咻咻退殿而去。
皇帝刘欣与董贤二人乘便辇来至温室殿琅嬛浴间,早有尚寝领宫婢煮好五蕴七香汤,撒些腊梅花瓣,老远便香气扑鼻。汤水乃上善水调制,用兰花、蕙花等香草浸泡,以达身心清净之目的。兰草作为养命以应天之上药,多具杀蛊毒、通神明之功效。且烧水要用柴火,不用木炭,可以香身祛病,杀灭不祥。
池内早已香气弥漫,水雾缭绕。刘欣及董贤皆弱冠少年,也依了御侍女官去衣入池,只羞得旁侧一个个宫婢面色红晕,兀自低首咬唇不语。
清香之花瓣,温润之水雾,滑落冰发肌肤,不觉浮起淡淡倦意。刘欣边抚水轻撩,边对董贤调笑道:“皇太后好浴五蕴七香汤,皇后仅浴豆蔻汤。七香汤气杂而香沉,不及豆蔻汤纯香自然。”董贤闭目微睁,不经意笑了,回逗道:“前日夜宿椒房殿,皇后香体玉沉,大家是否一夜销魂?”
刘欣不知因何,探手轻拨至水声潺潺,又轻轻撩上董贤之脊背,梦呓道:“然则,花亦不错,便是朕误了花期。”说完又岔开话题:“倒也诡异,顺了臣子们心思,日头便被天狗吐出,是卿之失还是朕之失?”董贤一听惶恐,忙抽身与刘欣搓背,怯嚅道:“今日大朝会着实吓人,臣子们皆将罪责推至你我,终是溺亡水下,方是遂了臣子们心意。”
白雾濛濛,飘渺了所有轮廓。刘欣将全身浸入缸底,温润香汤浸浴了周身,仿佛能洗净一切一般。
“圣卿勿忧。”刘欣冲出水面,拽了董贤一把,陶醉道:“朕先称了臣子心,臣等毋逆朕之意。今书罪己诏,翌日又为何?一根竹杆十二节,熬过此节,尚有彼节,节节不断……”
二人浴毕,于尚寝及宫婢们的簇拥下,终是换了一身素服。双双乘步辇相拥折回宣室殿,入得偏殿,见太仆已置妥桂酒、蕙肴诸多祭品。壁龛两翼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尊真神,正中乃全能中央太乙天帝。皇帝刘欣于太仆指引下焚香祈铸,稽首诵唱之后,方盘膝坐于蒲团之上,面壁思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