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危机一点儿也没有解除,反而越演越烈了!
他返身去扳老姨儿的身子,“快!快走!外头不好了!”
岗芝像是被魇着了一般,十指间叫蛛丝割得血迹斑斑,却仍然执拗的撕扯着,“我对不住隋三,都是为了我,躲躲藏藏了这么些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天像样的日子也没过上”
她不知触动了什么伤心事,带血的手指顺着自己的发际线一撕扯,硬生生扯下外头的一张脸皮来!
真脸和假脸天长日久的贴合在一起,早已经共生共融了,眼下叫这么暴力的掀开,不仅假脸被撕的斑驳,真脸上也被拉扯出好些细碎的伤口。
可即便这样,仍然能看见底下那张假脸上,是与秦小乐二十年来所熟知的岗芝老姨儿的模样,截然不同的!
在那张真脸上,居然大半的皮肤,都是被烧毁了的凹凸不同的赤红色斑痕。
秦小乐四肢无力,周身发虚,粗喘着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他怔怔的环顾了一下周遭屋里屋外,这到底都他妈的是些什么呀!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的认知壁垒被突破,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信仰迅速坍塌,一堵巍峨耸立、坚不可摧的墙,在他眼前轰然碎裂
如果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那他所有徒劳的挣脱与救赎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身体变形僵直的“尸体”,歪打正着的从外面游荡进来,茫然的脸庞顺着气味微微停顿。
地上晕倒的谭小妈嘤咛一声,醒了过来,支着地板抬起头来。
“别”秦小乐还未来得及提醒,谭小妈的脸上,已经被扑过来的怪物生生撕扯下一块肉,喉间喷血不止,身子一软,彻底成了对方的“食物”。
那阴军的大名,一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真容。
如今再说这些被豢养的阴军,是如何破敌数倍于己方,为肖虎守得这延平城固若金汤的,他总算是亲眼目睹领教了。
可若是再进来一两个,那自己和老姨儿恐怕也难逃“盘中餐”的命运了!
秦小乐孩子气的抓起老姨儿的一只手,那上头是自幼时起就熟悉的气味和温度他眼眶一润无论对方外表变化成什么样,可他坚信内里,还是那个对他关爱体贴的老姨儿啊!
绝不能全折在这儿!
他从脖子上解下那个黑荷包,踮着脚,朝着干爹的印堂处一贴!
果不其然,一道白光便被收入其中。
岗芝也看见了,错愕的去抓秦小乐的手,厉声道:“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把你干爹怎么了?”
秦小乐两手捧着老姨儿那张陌生的脸孔,哄孩子似的耐心说:“老姨儿,我是你亲手养了这么大的,你信不信我?”
岗芝眼角落下两行清泪,颤抖的点了点头。
秦小乐坚定的直视她的眼睛,快速说:“干爹是精怪,和咱们不一样,只要不被剜‘心’,再多上一段日子,也死不了的!我现在收了他的魂儿,两下里都安全了,等咱们逃出去,想个稳妥的法子,再回来搬挪他的肉身,行不行?你听我说”
那边“嚯嚯”的两声,又有几个游尸晃了进来。
岗芝抬手紧紧的攥了一下那荷包,像是能感受到隋三的余温似的,泪眼婆娑的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隋三爷,也不等秦小乐再说,拉起他的手,就朝外面跑去。
可刚到门前,又被堵了回来。
岗芝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弯腰抄起地上的碎瓷枕,和秦小乐退到窗户旁边,直接从窗口翻了出去。
秦小乐还记得,在嘎子山,那些毫无思想的阴军,只可平视,却瞧不见头顶上方的东西。
“上屋顶!”他朝着墙边的花草架子一指。
老姨儿打头阵,却到底没有年轻的时候身手轻便了,爬了几次,也攀不上去。
秦小乐只得借着老姨儿的力,先攀了上去,再趴在屋檐边缘,探手去接老姨儿。
岗芝的指尖几次碰到了秦小乐,可奈何身高的掣肘,就是够不到。
“老姨儿,别急,我”他突然想到,忙去脱自己身上碎布似的褂子,拧成条状甩下去,“拉着这个,我拉你上来!”
岗芝这次倒是够着了,可秦小乐平白在屋檐上,不吃力,四周也没有个抓手,扯住了老姨儿,自己的身体就会顺势向下滑。
老姨儿身边已经聚拢过来不少的游尸,都脚步僵直的朝她扑了过来。
秦小乐心急如焚,眼看上屋顶是不能够了,就干脆屈腿准备跳下来。
岗芝养了这小子二十几年,如何看不出他的意图来。
她眼里似是欣慰似是决然的闪了闪,高喊了一声:“儿子!”
秦小乐一愣,动作随之一顿。
岗芝顺势将怀里的瓷枕扔了上来。
秦小乐下意识接住。
岗芝微微笑了一下,高声道:“还没稀罕够呢,你就长大了,往后心疼你的人都不在了,自己学着顾着自己个儿吧,以前冷落你不为别的,就为着真有这么一天,你也一定能活得下去啊。”
她说完,也不及秦小乐反应,便猝然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只是几乎几息之间,就被合围上来的游尸们给扑倒,啃噬了起来。
“妈!”秦小乐撕心裂肺的呼喊了一声,眼泪成串的滚落下来。
他倒着气儿,几乎快要无法呼吸,半晌全身颤抖着在瓦楞上跪了下来,朝着岗芝的方向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
再不舍也得舍了,岗芝牺牲了自己,捞出他一条命来,他有什么理由不挣巴着活下去?
从今往后,他已经不再仅仅是自己了,他肩上还托着干爹,托着老姨儿,托着唐迆,托着隋家上百号兄弟,和他们的家人呐!
巨大的悲恸灭顶而来,他却不能被击垮,至少是不能在这个时候。
夜已经深了。
街上无人,连丝亮光也没有,只有月亮掩在阴云里,每一步都是看不见前路的悲怆。
从此以后,他就是没有家的人了。
没有了老姨儿的家,只不过是几根梁柱挑着一檐子瓦片。
那他又能往哪里去呢?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也和游尸无异了。
一日之间,蓦然失去了所有
不!不是所有!
唐迆还在等他收敛安葬,小铜钱和小地宝还在等着他的消息!
还有颜清欢
他踉跄的脚步像是忽然有了方向,对,他要去找颜清欢,问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离开延平城,带着自己那两个傻兄弟,出城上山当胡子去,招兵买马闯出一番事业,再杀回来,干翻肖军那一众遭天杀的畜生,给自己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他身上带着重伤,情绪又几度大开大合,很快力有不逮,脚下绊了个蒜,狼狈的扑在了泥泞的水滩里。
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车灯劈开暗夜,明晃晃的打在他脸上,惊起水滩里满载的斑斓。
他眯着眼睛勉强抬了抬头,可逆着光影,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听见车里一个陌生的声音无波无澜的说道:“带走。”
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