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憋了半天的乌云,终于下出了一场透心的雨。
草木腥气被雨点砸溅起来,顺着窗子弥漫进来,却始终压制不过屋子里浓重的血腥气——秦小乐的,谭老头的。
这屋子里有盏电灯,但功率不大,底下人做点儿手头的活计时,仍然习惯了在眼前再点起一盏油灯来。
如今房间里电灯油灯都亮了起来,从外面又跑进一个人来。
“长官,门口来了百十来号人,为首的说自己叫隋三,带着一盒子房地契,说想要来孝敬孝敬您,希望您能拨冗见上他一面。”
干爹,是干爹来了!秦小乐挣扎着从地面上微微抬起头来。
与之前的反应不同,谭副官嘴边噙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让他一个人进来。”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隋三爷穿着一身力巴的短打就走进来,他没有穿袍子,不是不尊重,反而是着意向对方示弱的姿态。
甫一进门,叱咤南城的隋三爷就愣住了。
一切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可思议。
那传闻中被秦小乐刺死的谭老爹,居然一整天了,还横尸在地,一副狰狞的死不瞑目的样子,刀柄闪着寒光,依然停在他心口上方。
而地上萎顿的一个血葫芦,若不是靠身型来判断,已经彻底看不出是自己干儿子的面目了。
他本能的就要上前去验看秦小乐的伤势,却心头一狠,愣是脚底扎根的没有动,只按照江湖规矩,朝着谭副官颔首拱了拱拳头,“给军爷见礼了!在下隋三,是南城的”
“我知道你是谁。”谭副官冷眼打断他。
隋三无声的将谭副官细致的打量了一番,直觉对方的性子,比自己原本预估的还要棘手,赶忙将那些恭维的、服软的、赔罪的话,一律咽回了肚子里,只把手里的一个木头匣子呈上来,拉开了盖子,放在了茶几上,露出里面一沓子薄薄的纸张来。
“在下不才,混南城半辈子,没积攒下什么家业,手里只有这几家赌坊的铺面和执照,还算是值几个钱,另外我自己还有个两进的院子,房契也在这里头了,算是我们这边给您的一点儿奠仪。”
谭副官好笑的瞟了眼茶几,“整个延平都是大帅的,我要你几页破纸,有什么用?”
“我还有些人手!”隋三爷上前半步,压下急切,沉声道,“黑白自古不是一条道儿,以后打从我开始,及到我手底下的百十号兄弟,全都任您驱使!”他粗喘了一口气,快速的瞄了一眼秦小乐的方向,“我没什么学问,也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您怎么解气都应该,只是只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请您节哀顺变,看在这小子虽是莽撞,却也还是事出有因,军爷,这么说吧,您怎么打他,教训他,都是应当应分的,要是还不解气,断他手脚砍他一条腿都成啊!兹要是能留他一口气儿,我就”
谭副官淡淡的点点头,“断手断脚啊那也行”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隋三爷屈身单膝跪了下去,一拱手,大声道:“谢军爷大义!不过养不教父之过,您看看是要哪只手,哪条腿,就直接从我身上取了吧,我隋三这辈子都感念不尽!”
秦小乐被打成这么个鬼样子,也一直是流汗不流泪的,可眼下,看着那二十年里一向气阔硬朗的干爹,就这么软绵了脊背跪了下去,心里杂七杂八的情绪混在一起,发酵成一团酸涩,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下来,蛰痛了无数细碎的伤口。
干爹!别秦小乐发不出声音,只能粗嘎的喊了一声,摇了摇头。
隋三爷还没来得及说话,谭副官就抬手朝着秦小乐指了指,“你瞧,我原本也想卖你个人情,就这么过去了,可他不愿意啊,这让我也为难起来,总不能让我又是出于好心,又是落埋怨,两头不落好吧?”
“不是,他不是”隋三爷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谭副官再次合上了眼睛,轻声说:“坐吧,咱们接着等。”
隋三爷站起身,还想再说两句话,忽然余光看见几个兵丁已经做出了摸枪的姿势,木楞了一下,也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眼皮抽动了一下,暂且按耐下性子,在一旁坐了下来。
不多时,大概是久不见三爷出去,自宅子外面渐渐响起了一阵喧闹声,隋三手底下那些兄弟里头,有几个性子急躁的,和守门的几个兵丁先是口角了几句,两下里也不知道是谁先推了谁一把,还是谁先搡了谁一下,就拱起了火。
一个带头的把肩膀上的雨笠扯下来,大力的甩在脚边,高声骂道:“干他姥姥的,咱们人多,不如直接冲进去救出三爷和乐小爷干逑倒,明明他们先弄死了小鹊仙,怎么如今反倒像占了理似的扣着人不放?这延平,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这不就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还不准咱们躲一躲嘛!”
“干逑的,冲啊!”
“不管了,和他们拼了!”
带头的也是个混不吝,惯常了手狠心黑,除了敬服隋三爷,一向谁也不放进眼里,眼下热血上了头,不管不顾的劲头上来,论起一块儿板砖就朝着守门的脑袋上招呼了过去!
院子里的兵丁赶忙跑出来驰援,只是奈何这伙人人数多,按下葫芦起了瓢,总有个支应不到的空隙,让他们居然就这么趁着乱,前赴后继的冲进了院子里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隋三爷也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想着自己服软服到了泥土里,对方还这么不阴不阳,既然外头那些兄弟们有血气,那不妨大家放开手脚干一场,杀了谭副官,收敛了谭家的细软,连夜逃出城,往哪个山头扎寨当胡子去,也一样能过通了下半辈子!
他心头是这般盘算,神态倒也称得上泰然自若,可余光看见谭副官依然闭着眼睛,不疾不徐的老神在在,不免自己也暗暗动了心思,决定自己趁其不备,劫杀了谭副官,也可以和兄弟们里应外合,让胜算更大一些。
他能被放进谭宅里来,身上自然早被搜查过,没有利器。
外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眼见着是已经有人闯到了这间屋子的院前。
隋三爷悄悄弯下腰,从鞋底子下面,扣下一个寸许长短的软刀片子,虚握在手里,正欲起身
谭副官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笑着向他望过来,“你听!”
几乎是同一时刻,窗外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枪声。
那声响一下下落在隋三爷的心坎子上,震得人喉间泛起腥甜。
良久,谭副官才满意的说道:“嗯这一波算是了结了,咱们继续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