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树是猴子擅长的,秦小乐属猴。
没有盼头的时候只觉得虚无乏力,一旦有了希望,瞬间又能咬牙挣扎着再跑上两里的山路了。
无论是否要知道什么所谓的真相,总之眼下要救人,就必须得上树。
秦小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扭了扭脖子,纵身向上一窜,抱住了树干,周身一拱一扭,如同春天里杨树绒下面的毛毛虫,一寸寸笨拙的扭了上去。
山风的幅度越来越大,离地也越来越远,两三层楼的高度倒还不至于使他害怕,很快便够到了绳套的一端。
他整个人被伸展到最大限度,才勉强够着树枝斜伸出去,晃荡了几下,抓住了绳子,一点点往下端顺,随后开始小幅度的推拉着绳子。
绳子尾端垂吊着的颜清欢也渐渐跟着一起荡曳了起来,直到整个人距离树干越来越近,瞅准了时机,在又一次甩过来时,伸出手牢牢抱住了树干。
“我抓住你了,别怕别怕,我抓住你了。”秦小乐哄孩子似的念叨着,搂着颜清欢的腿脚,拔出随身的短刀,几下划开了束缚,将对方揽抱着,拖上了一个旁逸的树杈,两人都脱力的喘息了好一会儿。
“你刚被吊上来?”秦小乐还在寻思着这个诡异的问题,“我在这儿折腾了一宿了,你没听见点儿什么动静吗?”
他刚缓过来一些,便赶忙解下自己的围巾,给颜清欢包在了头上,聊胜于无的能起到一些保温功能。
不过颜清欢身上的装备可比他齐全,全套的皮袄皮裤,领口袖口都出了上好的貂毛,内里一定柔软又暖和,那精致的针脚,瞧着就不便宜。
秦小乐拉起他的手,看上面关节的地方都已经冻伤了,还有几处不严重的擦伤,血珠子冻成了血痂,忍不住凑在自己嘴边,用力的哈了两口气,然后团进手心里,使劲的搓了搓。
颜清欢嘴唇暴起了一层硬皮,泛着苍白,几乎要和脸色一样融进冰雪里了,勉强感到双手恢复了一丝知觉,看向对方,“你怎么在这儿?”
秦小乐语塞了几秒,“嗯嗯啊啊”的半天,才目光闪躲的说:“这不是你丢了好几天了嘛,裘老板重金悬赏,招募人出城搜救你们,这人为财死,我也是个俗人,就跟着一起来凑热闹了呗。”
“是嘛,”颜清欢嘴里应着,语气却是明显的怀疑,眼神向他身上一扫,“你的伤只怕还没好利索吧,我当时问了医生的,十天也就刚刚够你能生活自理而已,人为财死的也才太着急了些。”
秦小乐被戳破了谎言,唯有死鸭子嘴硬一条路,“那是你们矜贵的人才那么矫情,我们这平时摔打惯了的,就是卸下一条腿,十天也长回去了!”他越扯越没边儿,难得心虚的老脸一红,硬生生岔开了话题,“诶,刚就问你呢,怎么回事啊到底?”
颜清欢的表情一直很肃穆。
他的眼睛很亮,瞳孔里泛着天然的琥珀色,阳光下近看,有种令人目眩的流光溢彩秦小乐在月亮底下瞧着,宛若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窥到了一条瑰丽无垠的星河,没有攀缘的彼岸,除了溺毙其中无可生还可此刻太阳底下再看,却见那眼底深处,又仿佛装得下一座斑斓曲折的迷宫,一入其中,便再无出口
不,不对,那不是眼中的万千景象
秦小乐猛地双手捧起对方的脸,在颜清欢的无奈中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又顺着对方的目光,徐缓的向树下的远方瞥去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咬着舌头问:“这、这些人是”
颜清欢表情哀颓,“都是客栈的人,有马队的人,也有后来我带出来的人,都在这儿了。”
一棵树,居然横亘出两个世界。
刚刚秦小乐一直身在迷局中,像被一叶障了目,如今自己到了树上,忽然就理解了颜清欢刚刚那句“你上来就都明白了”的话中真谛。
从他此刻的角度俯视下去,少说方圆一里地的面积,都疏离的站满了一个个茫然游走的人,可每个人又都只被禁锢在了自己周遭的一隅,四面是气雾状的雪幕,粼粼曳动难怪他自己身在其中时,只感到周遭空寂无声,举目四望都是无穷无尽的枯雪,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最终只能回到原点!
这分明是一座间离了所有人的雪雾迷宫,置身其中,虽然身体只在方寸之间,内心却只有迷失方向,然后在困顿中等待绝望。
“不对啊,只要让他们离开地面,不就、不就能跳脱出来了嘛!你能叫我,我也能叫他们吧!”秦小乐虽然没有搞明白眼前到底是什么自然奇观,可心里琢磨着,这不是和自己讨狗嫌的年纪里,拿着木棍子捅蚂蚁窝一个道理嘛,不外乎都是从平面里生发出来,只要换个视角,世界便会别有洞天。
颜清欢没有出言阻止,像是默许,又像是不抱希望后的放任。
秦小乐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了,多一个人脱险,他们获救的几率也就更大一分。
他两只手圈成个喇叭,环在嘴边上,使劲的大吼:“诶,裘家的,裘家的人,都往上面看!往上面看!抬头!你们家颜少爷也在这儿呢,抬头看呐,爬到树上来,就能逃出去了!”
对面一棵云松上的积雪,都被他的声波威力震的簌簌飘落下来,可那些惘然游走的人,却没有一个有反应的。
自己为什么能听见,他们为什么听不见?
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下面那些人的问题?
“他们都已经”颜清欢的声音带了一丝沉痛,“你仔细看,他们的眼睛都不会眨动了,我自己在这里面困顿了两三天了,马队的人,恐怕已经被困住七八天了。”
确实如此,秦小乐凝神去看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明显的四肢僵硬,面容灰败,嘴唇乌紫,身躯木讷的只是在方寸之间机械的游走,每每碰到雪幕壁垒,才会木然的调转方向。
“那怎么办?他们一直都在下面,我们、我们就算看得清,却一样下不去啊,只能活活被困死在树上,区别不外乎是糊涂着死,还是明白着死!”秦小乐一咬牙,“我还是下去吧,你在上面看着我,指挥我往哪个方向走,咱俩总能趟出一条活路来的!否则你舅舅派再多的人来,一样都是有去无回!”
他说着就要弯腰往树下爬。
“别急啊你,”颜清欢的眸色由琥珀色慢慢转为墨绿,忽然顺着缠上他的胳膊,凑得几乎和他呼吸可闻了,才咬着嘴唇说,“你瞧,”他眼神向树下方一瞥,“从我们说话开始,离我们最近的那个人,已经从这棵树的左边,挪到了树的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