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天竺菊,或者叫艾卡的女人,在深深叹息中,永远地走了。
她留给了我太多的悬念,并且永无答案。然而,我又必将知道这一切,因为她便是我的未来,一个走在许多年后时间轨道上的我。其实,打从开始对话起,我综合各种蛛丝马迹,理应一眼将她的身份辨出来。作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缘何会对我个人经历感兴趣?并且谈论的话题会牵涉从未谋面且概念全无的chris?这就好比你走在路上,倘若会与卖热狗的小贩寒暄,但绝不会对他的妻孥兴致勃勃。
我真傻,曾拥有那么多时间,我有权知道未来将会面对的是什么。结果,却怀着某种发泄式的绝望,尽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而对要怎么离开这头等大事,却只字未提。
眼前时而漆黑时而血红,柏沙莎那张鬼脸依旧不停冒将出来,撕裂胸腔的剧痛已然过去,替代而来的是绵软乏力且浑身酸痛。细细算来,打从三天起,不,确切地说是四天前,我就尚未睡过一顿好觉。这副身躯如同风中流沙,已承受不住无尽伤痛的负荷,早四分五裂了。我知道伏都魔咒正在消退,锐眼也在回家的途中,但硬拖着这副躯体,即便爬也走不得多远,不如索性躺平以待体力恢复。
就这样,我慢慢陷入了dreamlogic状态之下。
所谓仿梦空间意识流,即是指人处在轻度睡眠阶段,对身体仍有感知,但分不清自己实际状况,头脑依旧能思考,不过屈从于意识的自我漂流。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忆起某个遗忘多时的细节,那便是轭门勇斗嚎灵双杀中招之际,我似乎回到了前一天的中午。
我存在着两次爬孤山的记忆,前后虽相差不大,但重叠之外仍有着一些分歧。我注意到第一次不曾注目的景致,一是远远的66公路外跑着范胖眼镜的房车,这可能是当时已结识了他俩,下意识地往过来方向瞥一眼所致;二是因不间断担忧chris是否真的离去,我观察过山下。她将车开进树林避开阳光直射,我却瞥见不远的大树下横倒着一辆自行车。
综上所述,从艾卡的日记,以及她邀人蹬车去勒芒,在那时已说明,这女人是实际存在的。甚至包括黑长发的安娜,也同时藏身阴宅之中。只是她俩走的路线不同,以及目的性成谜,因而导致我等始终无缘与她们相遇。天竺菊所受的妖法,因这个客观条件的成立,造就了未来的四人躯壳被调换。换句话说,另外两名戴头套的男獍行,真正内核便是她俩!因此说十年前的艾卡与安娜,是我们这个时代还未遇上的陌生姑娘。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在这般胡思乱想中逐渐平稳气息,周身乏力略减,便打算起来。头脑虽很混沌,但意识开始变得清朗。试着睁眼去看四周,谢天谢地,熟悉的既视感回来了,若身为凡人,那种视野我哪怕一秒都无法忍受。正在我找寻勿忘我摔烂的高科技机盖看时间之际,望见身旁满是赤红色脚印,不过它们始终游离在三米开外,未曾到到面前。这亦表明,我再度昏厥有过一段时间,天竺菊见状便跑将出来,她徘徊在附近,却又不敢轻触我,显得无可奈何。但这不重要,关键是她最后嘶哑着嗓子所喊出的那句话。
“而我再无能力可以确保,早上,少年的林锐,记住。。。你会死去。”
天竺菊来自未来,很清楚我将以何种结局走完悲惨人生。那种心情,恰如我在雷音瓮看着超级圣埃尔摩之火来回轮滚,却无法阻挡它焚毁延途一切那么绝望。换成我是她该怎么做?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努力做出引导,以避免悲剧如期发生。
由此,在我昏厥的这段时间里,她究竟做过什么,或喊叫过什么,我已无法获悉。
可恨,之前的回溯之眼是如何办到的?头脑中丝毫概念都没有,这些不经意见过或听过的东西,最后都决定了命运的走向。其实经历了无数场生死搏战,我对于自己是否会死去不再害怕,而令我恐惧的是,若继续懵懂蒙昧下去,将导致她消失在未来。
在这座浸透血泪与哀伤的废宅里,每时每刻都犹如欠缺零件的钟摆,不停看着生机转瞬即逝,且不是头一回了。我竭力压抑住内心的烦闷,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沿着这些脚印搜找,结果只瞧见她留给我的那枚雷鸟,以及残破的机盖。
液晶屏变得黯淡,时间停顿在四点一刻,我得出自己再度昏厥的时间是五十多分钟,至于现在几点已难以获悉。将所有赤红脚印走遍,也未有任何发现,她除了独坐长吁短叹,没有遗留任何物件,此地已不再具有价值,当下我该做的,是去找寻其他的生还者。
当我扶着湿漉漉的破墙继续前行了百来米,头一下子大了。摆在眼前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地底水渠,而是座迷城。这些下水道般的走径星罗密布,不论宽窄大小全都一样,光是面前的分叉路,就多达八条,若随便乱闯,很容易将被厄困在此。
若是吹吹牛,耍些诡计,我倒是轻松自如;但论说户外求生,我可能比谁都没有经验。一路走来,基本都是别人在决定走向,自己只是随口附和。我在原地停下,稍凝了凝神,招呼四下乱飞的羽蝶聚拢,然后分两只为一组,分别去探八条水渠。
在我的视线里,四周景致呈炭白灰,而且不分远近。这说明此处是一段极其阴暗的地沟,萤火虫般的蛾子很容易被迷途之人撞见。通过天竺菊所留讯息,她们四人分别被关在类似的沟渠里,因此相距应该不会太远,我姑且假设,alex正处在半径范围的二百米之内。利用虫子做先驱,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倘若附近潜伏着未知的危险,它们也能起到误导对方的作用,空出时间来便于我及时调整对策,或拔腿窜走。
羽蝶放出去约莫五分钟,我计算着它们基本已飞至极限,该慢慢招呼回来。与半妖作比对,人类简直就是低等生物,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倘若我仍是雷音瓮女魔,心中自然会出现一张类似玛斯塔巴的图谱,能瞧见所有飞虫的视野,那么测距自然会变得轻松自如。
三分钟后,团团幽绿打各条沟渠深处曼舞回来,定睛去数只有十四只,缺了其中的一组,若它们未遭意外,便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我望着那条幽暗水渠,不由沉思起来。
真正的发现只可能存在于此,但那头究竟会有什么?此刻必须摒弃人类思维,采用半妖逻辑去做出正确判断。不论人还是铁仙女,两者皆已明白附近有活物,人的话会因好奇而追逐飞虫,半妖则会理解成附近有同类,前者无害后者极具威胁。在缺失女魔招牌的妖眼遥视和返金线,想要查明对方底细就唯有设套,将它勾引出来。
虽然构思很飞扬,但实际落实却不容易,而且也无法排除两只小帮凶已遇袭死亡。能吸引羽蝶的不外乎有二,阴湿的黑水以及浓烈的气味。这里本就是四通八达的水渠,对蛾子来说最适应它们生态,那么就剩下单项选择,主子的血气理应比任何外物更具吸引力。
翻遍全身,只找到一面奥德里亚盾,我寻着锐角将手指划开,随后将盾丢在那条沟渠前,自身藏进左侧深处的分叉角落里。为何要这么做?因为目标沟渠的右手不远处是道坚墙,当人或物走来这片空旷领域,会下意识去判断环境,若周遭躲着人,必然藏身在距离短的那一侧。这对我而言,就提供了优渥的时间差,因我本意并非是捕捉对方,可趁它犹豫之际,转身逃之夭夭。这便是赤手空拳下,身为弱女子唯一的求生法则。
将靛青盾摆在醒目位置后,我停在原地等了一分多钟,随后迅速窜进远处沟渠,将身伏地。又一分钟过去,两只羽蝶依旧没有出现,我大气不敢出,双目透过层层垒砖紧盯前方,期盼对方先探出头来。结果双目几乎盯出血,也毫无动静,正待我打算换个角度细观,突感身后传来异响,正有东西在摸我脚踝。我不由毛骨悚然,心头暗暗叫苦,这物不按常规出牌也在做试探,我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久便被对方压在身下。
刚想扭头看,我顿感一股压迫感。此刻伏在身上的,似乎不是人,而且它可能是陌生的。
那东西见我放弃抵抗,便将我扭转过来。沿用半妖规则,双目对视会被误解成挑衅,尤其是彼此素未照面。我紧闭双目任其摆布,尽量不动声色。这么做是对的,这物显然不是人,黑灯瞎火间谁也不敢轻动,通常都是观测足够再选择行动。而能避开陷阱绕路搞偷袭的,必是铁仙女之类的半妖,它们全部具备我这种眼睛,在黑暗中穿行自如。
我感到有对坚硬爪子在扒衣服,这物喘着沉重腥气,搜找无果后便探向工装内侧。这既硬又寒的爪子很快触到敏感之处,我不由冷汗涔涔直下,几乎再难装死。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嘁嘁嗦嗦的怪音,这物被惊扰,不带釐清便往深处一窜,顿时跑得无影无踪。
“诶?这算怎么回事?”爬身起来,我见自己前胸沾着豆腐脑般的粘稠,不由恍惚。难道适才扑倒我的并不是什么半妖,而是那从不开口的黑长发安娜?她首次出现在仓库小屋内,就留下这种痕迹。不过这不合逻辑,她的同伴天竺菊已离去了将近十分钟,按说真有个所谓的葵花之门,她也该一同走了,为何仍被困在此?想着我便有意去跟,但这鬼一般的女子疾奔如飞,再想找寻已是时过境迁,我只得将注意力引向错综复杂的水渠彼端。
一个身着蝴蝶会工装的人影正站在靛青盾前,双目失神地望着乱舞的羽蝶,既想靠近又害怕是个陷坑,显得犹豫不决。我长吁一口气,快步朝前过去,伸手一拽,便将他拖将过来。这家伙果然是眼镜,手中端着装有齿轮刀片的怪弩,正东踢西打竭力想要挣脱。
“老马,快住手,是我。”见那把弩数次迎面刺来,我也担心会被误伤,忙学着小苍兰那种甜化心的嗓音,向他表露身份。
“小老妹,你到底上哪去了?我们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这里究竟是哪?”马洛一听,忙丢了手中怪弩,将我紧紧搂在怀中,神经瞬间崩溃。
“一言难尽,”我深深叹息,道:“现在并不适合说这些,首先我们该确保自身安全才是。”
马洛见多了帮手,外加我一番温柔安抚,很快恢复镇静。环顾四周,我望见脚印从自己倒卧之处背后走来,不由十分困惑。
“原来你不是从沟渠过来的,”我望着他,问:“你为何会从水沟跋涉而来?”
“贼人大举入侵时,我本跟着老范乱跑,结果迎面撞上那匹狂奔的大马,被它尥蹶子踢翻在地,稀里糊涂就被面罩人俘虏了。”马洛指着潺潺流淌的臭水,道:“对方不知用了什么阴招,让石坑内的碎颅者醒来,诱引它们爬入内壁去打头阵,当人们后续冲进去,这些东西转头开始袭击大家。我体格矮小未被它们盯上,混杂在死尸堆里瞅准时机夺路而逃,当看见她,我刚想发问,却被一把拖住手,最后就被带到阴沟里来了。”
“她?她又是谁?”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措辞,着实令人困顿。
“就是弥利耶女士啊,还能是谁?她没准尾随着我也闯进了黄金屋。当时很乱,四下都在激战,谁都顾不上谁。她让我跳,我便顺着败墙豁口滑入这道沟渠,是被脏水冲刷到此的。”
“难道踹我下来的意图,是为了救我?此时此刻她也在水渠里么?”我打裤兜取出残破的机盖,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见到她时,弥利耶身上是否挂着这台不知所谓的高科技?”
“这是什么?”他伸手接过,仔细辨了辨,道:“各安天命吧,总之该死的都死了,能逃的也都逃了,至于弥利耶女士,我不知她在哪,不过她福大命大一定能活下来。”
“这是原本她身上的物件。当下该做的是尽快找到范胖和alex,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我有许多疑点想问,他也有同样的困惑想要答案,但目前不是核对的时机,此外老讲同一件事我也烦了,这里更非久留之地。我向他作了个噤声,朝沟渠指指让其动身。
“这种飞蛾是你搞出来的?”见我能招呼羽蝶排布在前,马洛深感好奇,而当听闻我也曾拥有半妖之躯,更觉得不可思议。我却在连声惊叹中感到莫名哀伤,他并不知情,在另一条时空线下,他差点化身为碎颅者,最后了断他的那个人正是我。
以他的冒失和怯儒,很容易陷入危险,而那种惨死我不想再见到,所以便行在前方。结果没走多远,高度警觉的我便感到阴风阵阵,忙拖着他伏倒在地。
在拐口八米之外,有条黑影跪爬在地,像只没头苍蝇般在检索着什么,而当其扭过身来,我几乎惊叫起来。这只东西肩头插着稻草男孩的鲸刺,全身布满枪眼和刀伤,腔子上空空如也,竟然被砍去了脑袋,滴落的稠浆沾满全身,此刻正在四下乱摸。
黑暗中马洛的眸子闪闪发光,想问明状况。我示意他缓缓倒退回去,至于那是什么?模糊的轮廓看得很不真切,总之没人被砍了头还能行动自如的,那应该是老冤家铁仙女。
恰在此时,前方的羽蝶开始骚动起来,我刚想唤回,飞虫们便不听指挥,竟直直奔着那东西而去。我只得加快速度后退,不再顾忌会否发出声响。显然那只铁仙女找不到头颅,即便追过来也是白搭。
在爬滚中,我不断侧转脸去寻它位置,结果却瞧见那东西跪在原地纹丝不动,丝毫不为我俩所扰。这等离奇之状瞬间将我打懵当场,反而不知所措起来。就在我们几乎退出沟渠时,那头传来数声獠吼,铁仙女猛一激灵,四肢着地开始狂奔,不消数秒便走得踪迹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