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黑暗中摸索了没多久,便遇上一对年轻恋人在路边修车,女的坐在车里抽烟,男的一脸油污埋头苦干。等我们走到跟前,他基本上已经完事了。
“怎麽会有小意佬?”女青年看看我和纳兰佐,问男青年:“难道我们快到了?我还以为今晚要睡在大道边了。”
“我早说过,这裡到下一个市镇没有多远,”男青年拿着翻译字典问纳兰佐:‘你们居住在附近吗?”
就这样,我们在路上结识了这对恋人,他们是丹麦人,专程来旅游的,很不幸的是他们和我们一样,迷了路不知道该怎麽走。在那个没有导航的年代里,除了买地图问路别无他法。我忽然想起听过的一句话:条条大路通罗马,努力思索下,应该有一条叫瓦莱里亚的土道,以前打仗时,古罗马人曾修建了它,最终打败了萨谟奈人。
那对恋人获悉我们要去罗马,感到既好笑又有意思,便让我们搭车,一起去找寻罗马到底在哪。男青年开车,女青年和我们坐在后座,我拿出家里地图给她参照,结果找了半天,发现这里只是napo郊区,就连城市边缘都未离开。
napo距离罗马将近137英里,远不是我所想的那样,骑著马乱跑一通晚上就能到的城市。在两岁时我曾去过罗马,但那时太小,根本不记得是什麽样的,只记得很多石头雕像,不少桥,是个山区都市,记得最清楚的有个动物园。
我拼凑著记忆,在车上瞎指挥。就这样,外国人和路盲傻瓜四人组一路抱著碰碰运气的心态,开开停停,不久到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这是某个市镇的入口。
他们在店裡重新买了张地图,抱怨说我的地图是七零年代的,很多路早就消失了。然后站在霓虹下一头雾水地翻,看了半天也没弄懂,跟着他们要去找住宿的旅社,我和纳兰佐傻站在店门口,不知道该去哪裡。
我突然想起身上有钱,可以自己投宿。便拉著纳兰佐蹬车在市镇裡乱逛,很快找到一个旅店。刚进去店主就问身份,疑惑地打量我们,问是离家出走还是跟大人来的?就在此时,那对男女找到店裡,说他们一回头就不见了我们踪迹,正在到处找。向店家要了房间,一行四人爬上二楼。
由于太累,纳兰佐一倒在床上,马上睡著了,我还清醒点,去衝了一下澡,然后拿著他们的地图研究。等到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门外传来一阵低语声,是楼梯那里传来的,我蹑手蹑脚打开条门缝,探头去看,只见店主正和俩警察说话,同时手指指丹麦恋人所住的客房。他们难道是通缉犯?第一个砰然而生的想法闪过。我迟疑了一会,将耳朵贴在门上去听。结果我听明白了,店家觉得两个外国人带著本地小孩跑来旅店住很可疑,所以第二天报了警,警察从二十英里外赶来,预备一会儿进去询问。
照此下去,我们今天就会被抓住,然后被押回napo,跟著会发生什麽?我差不多都想到了,被家人暴打一顿,禁止出门。我可不愿坐着等死,拼命摇醒纳兰佐,让他和我爬水管,骑上自行车,没命奔逃。
“再过一会儿,动画片就要开始了,平时我妈妈会拿来早饭,我可以坐在床上看。”纳兰佐泪流满面,不情愿地跟著,说:“我要回去,我不想去罗马了。”
“那你昨天也没看到,你怎麽不哭?”我朝他吐著舌头,挖苦道:“你就是怕死,昨天你还说到了罗马以后,你还要继续往前,去征服西班牙,法国。”
“但我,我不是不想去,我想妈妈了。”他停下车,在路边一躺,从口袋裡掏出破皮夹,一边看看他宝宝时的照片,一边肆无忌惮地大哭。我只得停车,坐在边上安慰,并承诺到了罗马就让父母将我们送回,我们马上可以到他家看吉珂德先生,以及一起吃他妈妈做的冻奶。他想了一阵觉得哭也没用,我将昨天晚上研究结果找出来,对照回忆,在纸上写下标记。
那一天,我们始终在骑车,途中经过几个市镇打听,终于找到正确的方向。市镇的居民们除了极少一部分要报警,绝大多数都认为七岁小孩在干一件严肃的事,这是很不容易的,值得鼓励。那里的少年们也被感染,纷纷想要蹬车伴随我们一起进军,被他们父母拦阻下来。趁着人声鼎沸我们溜之大吉,就这样,我们一直骑到再没有力气,倒在了一片满是蛇草莓的路边野地里。
我的头顶,是一片绝美的天空,阳光猛烈,但丝毫不炎热,习习微风自四面八方吹来,让人神志清醒。我看了看地图,我们已经走了一半路程,大概四十英里。这是我们自出生以来开天闢地的,第一次走那麽远的路。现在只需再加把劲,不出两天,应该就能进入罗马市区,完成整个意大利同龄小孩想都不敢想的壮举。没准罗马市民闻讯还会纷自沓来,站在道路两边高声喝彩,满街彩带飞舞,礼炮响起。一想到这点,我感到无比兴奋,连疲倦也忘了,忘乎所以地在草地上侧身翻,像只猴子般怪叫。
纳兰佐还在想他妈妈,但已经不强烈了,在我的熏陶下正渐渐变得坚强,当他也想和我一起翻跟斗时,远远地,我们看见napo市一辆邮局小车出现在远方。
我们急忙跑到路中央,拼命挥手,一个秃头从车窗探出脑袋,吃惊地望著我们,问:“霍利斯曼,纳兰佐,你们两个怎麽会在泰阿诺(teano?”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管我们那一片的邮局工人红鼻子杜图斯。我们爱去邮局找一个很安静的整天邮寄东西的白头先生要糖吃,这个红鼻子总和他坐一起攀谈,所以相当熟悉。
我们坐上了邮车,路上他大声叱责,说你们这两小傢伙胆子也实在忒大了,竟然骑出那麽远。他这趟车跑罗马所以无法往回开,只好送我们到罗马父母工作的地点,其他什麽也不管,往后也别去问他。
就这样,我们搭邮车,行驶了三小时,正式进入罗马市区,我找出父母的工作地址提给他,他沿路问交警,最后开到梵蒂冈边上,一栋灰色的大楼前。
“林锐!”我记得我老妈从大门出来见到我时,吓得一脸惨白,手不住划十字,说:“上帝啊,老天!这是怎么回事?”
跟在她身后的就是老爸,同样不敢相信地盯著我,捶胸顿足。却一句话也没说。老妈看着我,回头去责备他:“这就是你那个不负责任的弟弟看孩子给看的,现在,这小孩竟然骑著车横跨15英里跑来,你到家后立即把车送人,如果还留著,下一次他说不定就骑到罗马尼亚去了。”跟著,疑惑地望著纳兰佐,问:“这个人是谁?”
“哦,佩德罗家的二儿子,叫纳兰佐。是他的玩伴,”我的老爸垂头丧气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问:“你怎麽也跟著这个傻瓜跑到罗马来了?”
他天真地看著我爸,说:“你家小儿子说的,他当吉珂德先生,我当桑丘,我们一起来征服罗马。对了先生,你们楼裡有没有电视机?我要看的动画片马上就要开始了。”
父母牵著我们的小手,带去他们办公室裡,扭开了电视。纳兰佐立马进入状态,一面傻笑一面看动画,而我被老妈叫到厕所边的过道裡问话,预感到铺天盖地的责骂将要来到,我龟缩着丝毫不敢乱动。
过道上人来人往,有几个年轻的美女走过身边,都在惊叹:“哇,了不起的小孩,自己一个人骑著自行车从那麽远跑来罗马。啧啧……”更有几个弯下身子,用手捏捏我的圆脸,对我老妈笑笑,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我抱著她的腿,装出副害怕的模样,说实在太孤单了,家裡没有人理我,更没人陪我玩。所以我这才来的罗马……
我们在公司裡睡了一晚,老爸立即与纳兰佐父母通话说明缘由,第二天一早,开车把我们连同自行车送回napo到的当天,纳兰佐就被他老爸无情地痛打一顿,看得我心惊肉跳。而我也没什麽好,虽然没挨揍,但等到下个星期的週四,老爸回来后,没有商量地也给了我一顿臭揍,那天,我哭得死去活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从三藩市回去意大利的悠长假期,再次约上纳兰佐骑单车从napo过了遍罗马,来回用了一周不到,但我们已长大,再也找寻不到当年的刺激感。
我站在当年侧身翻的野地里,插著腰看著他,叹道:“我记得当年,我们这样骑,好像一点也不累,这一次,腰酸背痛的。”
他坐在那裡笑,说:“我们长大了,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精力充沛。再说你比我大,你是个老头子,当然会累。”
“会不会是因为奶冻的缘故?”我奸猾地看著他,笑了:“可别忘了,不会笑的年级主任,一直管你我叫吃浆糊的难兄难弟,你比我好不到哪去。”
他抓起地上的泥巴丢我,我一边像过去那样侧身翻,一边躲避。我们的笑声迴盪在这个永远值得回忆的绿草地,蓝天之下。
1983年的夏天只有一次,
七岁的人生只有一次,
三十四岁的生日,人生也只有一次。
我最大的领悟便是,活在什麽年纪就做什麽样的事,年轻人不该去轻易尝试过自己并不想过的生活。因为,青春来去匆匆,稍纵即逝。也许我们会做很多荒唐事,但是青春无悔。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带著我们的那对善良丹麦恋人,据说后来因我们失踪,被警察带走,直到返回途中我提起这事才特地去说明清楚,避免了这两个不幸之人的麻烦。当时他们很生气,并且发誓永远不会再来意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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