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吉。亚罗家具行一共生产过十二架仿希腊风格的衣橱,其中有九架是客户预订,一架在napo本地出售,另一架在他的家具行橱窗裡,最后一架,陈列在我家旧宅。
这架通体纯白的旧衣橱,比我的年龄还要大。据说是我老妈在几十个衣橱中一眼相中的,用我老爸的话来说就像黑手党头目乔桑罗一眼相中他手上那隻价值1亿里拉的钻戒。但等搬运工把这架衣橱挪进大屋后,却发现外观儘管绚丽夺目,但与整个家居佈置格格不入。在一大堆黑沉沉的实木家具裡,犹如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无论换去哪间屋子,都显得相当不协调。移来移去,最后就一直放在旧宅三楼,楼梯的转角处。
在我叔叔成婚那天,据说本来要将衣橱送给他们当礼物,但当时年幼的我,不知出于何种居心,用碎玻璃在上面划了道瑕疵。最终还是留在了楼梯转角。
斯妲拉和薇薇安到了懂淘气的年龄时,将很多不干胶商标贴在上面,虽然被剥除,但将油漆一起带除,以至于在这个大橱上留下第二道瑕疵。
到了我们大到期待生日礼物的年龄时,这个白色大橱侧面索性贴上了一条测量身高尺码,生日来临前夜,大家都会排队去测一下身高。因为家裡有个规矩,如果说一个小孩生日,那麽其他两个未过生日的也能拥有礼物。区别在于,过生日的那个可以选,而未过生日的没得选。按照身高得到相应的礼物。
四岁时,stellar得到了一套遥控火车,儘管,她远没有到达可以获取的身高。从此之后,家裡的过道、起居室、甚至厨房,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走路,以免不小心碰翻正在行驶的列车。
同样四岁那一年,viviann得到了天文望远镜,搁放在天台上,每次她从法国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揭开墨绿色遮阳布,站在凳子上一边笑一边看。后来逐渐长大了,对于望远镜不再感兴趣,终于在风吹雨打中鏽迹斑斑,从天台上撤下,丢在地窖的杂物堆里。
而1983年我七岁时,向父母提出要辆自行车。被我老爸一口否决,理由是我太矮,坐在车凳上两隻脚够不著踏板。那一天,他蹲着身子反复解释,让我换其他东西来替代。但我一味地哭,死活不答应。
我为何会如此想要自行车?是因为前不久,刚和玩伴看了一部澳洲电影bmxbandits,一下子被裡面少年玩飞车的高超技巧吸引住,之后,不论做梦还是发呆,头脑裡都是那辆自行车,但我怕表露地过于明显,家长会在第一时间否决,因此一直熬到生日那天。
但是,无论我愤愤不平地以stellar的程控火车还是viviann的望远镜来指责他的不公,他只是一味摇头,并说我胡搅蛮缠。生日那天给我买了个去年提出的鳄鱼船游泳圈。
我可不会因此就放弃权利,我生性奸诈,满脑子都是鬼主意,喜爱的东西无论多麽曲折也一定要弄到手。因此我故意向其他有车的小孩借来玩,但他们都很小气,要我拿东西和他们换。每次交换成功,我就骑著他们的自行车,在旧城区飞一般乱转,故意去撞翻其他小孩垒起的沙子建筑,然后一边骑走一边听他们哭。
我把车故意骑回家,硬是不还给别人,每次那些有车人士都会跑来用力拍门。然后,家人出来硬从我手上夺回还给他们,而我,则坐在地上大哭不停。每哭一次,心裡都会想,也许下次我再哭,他们就会答应,给我买自行车吧。
就这样我哭了无数次,直至再也没人肯和我交换,老爸依旧摇头,铁了心不肯妥协。我只得找吃冻奶的,他也有辆自行车,但不是买的,是他老爸空余时做的,材料都是工作场地拿来的废铁,工艺水平高超,纳兰佐每天都取出来玩,但他胆子很小,不敢骑出去很远,只在家附近花园裡,沿著栏杆一圈圈地绕。而我则羡慕地望著,甚至想请他老爸给我也做一辆,但他很自私,不愿意别人分享他老爸,我不断说他不断摇头。我便取笑他不会骑车,说自己强得多,由此骗来自行车,衝出小花园,得意洋洋地尽兴,而他在后面边跑边吃尘土。
有那麽一次,我依旧骗取了他的车,骑的过程中,突然发现车身上有个铣床没有弄平整的快口,当骑到家门前,我用力在快口上把脚弄破,然后摔倒在地放声大哭。哭声传入院子,告诉裡面的人都该出来看看了。
我立即被带去医院去进行消毒,包扎处理。我忘了这是苦肉计,腿肿了起来,痛得彻夜难眠,我后悔自己为何要那麽傻,到家又发高烧,老妈让我睡到他们床上小心照料。夜晚,我佯装熟睡,听他们交谈。
“不买辆自行车看来不行,这孩子太喜爱骑车。”这是老妈的声音,她说:“他一直可怜巴巴地向别人借,当然这不是重点,但你看,别人小孩的车大多是家里用下来的旧车,或者是别人老爸做的。”
“不是我不买给他,但你看看他,那麽矮,骑著车就像猴子骑大马,连脚都碰不到车板。”老爸在抽烟,吞吸间发出“咝,咝”的声音,他似乎在犹豫,说:“但你说的对,别人家的车不卫生且危险,我看还是等退烧了带他去买一辆吧。”
就这样,我得到了心心念的自行车,同样的,自己左腿膝盖留下了永恒代价——伤疤,儘管这道疤痕,在以后唸书时成为恐吓别人的道具,但我付出终得回报。在自行车行内,我挑选了一辆与电影外观差不多的自行车,至此,我也成了有车人士。
买回家的首日,家父定下几条规则,第一:他每天花半小时陪我练车,直到完全会骑为止。第二:会骑车后不允许踏出社区,一旦发现没收。第三:不得骑著车去炫耀,更不能因此去奚落纳兰佐。
我每天骑著车,在他陪同下练习,其实我会骑很久了,不仅骑得相当好,而且还能做高难度动作,如脱开双手骑车,站在车凳上,反过来骑什麽的。头一天我就故意在他面前显摆,把得意把式全部显露,这下可把老爸吓得,几乎就要没收车。他显得很生气,说自己不肯给我买车,就是怕我乱骑,出了车祸怎麽办?他的顾虑是对的,我现在总想这个问题。如果我换作当年的他,也不愿给自己小孩买自行车。马尔西人聚集地是个窄长形居民区,宽度只有两个街区,顺脚一骑就跑出去,驶到大马路上了。而连接东西两头的是主干道,重型车辆频多。老爸再三关照,我唯唯诺诺,生怕被没收,等他一转身,我就迫不及待地骑到花园空地上,然后把车停下,得意地站在边上,让一群羡慕不已的小孩上前观看,抚摸。
老爸因我曾表演过车技,感到很不放心,他让纳兰佐看住我,如果乱骑随时向他汇报。但老爸过于看重他,这傢伙只需我把车给他玩,什麽都忘得一干二净。每天傍晚我骑著车在社区内游盪,起先还按规矩,然而时间一久便什麽也不顾,直接突破限制线,闯到别的社区裡,一边骑车一边得意洋洋,身后满是比我更小更没有机会骑上车的小屁孩在大呼小叫。
每天下午,我蹬著自行车,穿梭在狭窄的街道中,头顶是带著鸽铃的鸟群掠过湛蓝天际,底下是我双手托著脑袋,完全不看路地随心所欲。
整个夏天,我都在外玩到天黑为止,然后精力充沛地推著车,嗅著别人家晚餐香味,顶著楼房从上而下的浇花水滴,缓步回去。新奇的劲头转瞬即逝,当我身边的小孩再也发不出一声惊叹时,我便感到无聊起来,索然无味起来。
那年夏天,父母要去罗马,参加北阿尔卑斯山麓的一家电缆车厂筹建,临行前,老爸让叔叔监视我,并将自行车鍊子钥匙交付他保管。再三关照只准下午拿出去骑,到晚上七点必须回家,如果我没有照办,那麽叔叔有权没收车,并且限制我外出。
他们走后,我感到无比孤单。每天无聊地看电视,甚至连车也不想骑。叔叔照例白天睡觉,晚上去渔业俱乐部打牌,丝毫不关心我的车,只是每天下午睡完起来后,将车钥匙往桌上一放。奶奶每天下午坐在窗前发呆,托著脑袋,不知在想什麽?与她说话,常常说很累,然后就像强迫症一样进厨房,做晚餐去了。我无所事事,推著车一圈圈沿著花园没有目的地闲逛,看著别人掘土,实在想不出我是否该去参与?还是继续高傲地骑车不屑一顾。
很多对自行车兴致勃勃的小孩,都是因为那部影片,但热潮一过新的电影上映,他们又开始爱好枪战,终日分成两拨,在花园裡相互对攻,被“杀死”的倒在地上,一躺一下午。
只有纳兰佐对我的车衷心不改,他实在太喜爱了。有一天,我跑去他家,他正神情专注看电视。我瞥了一眼,原来是吉珂德先生和蠢货桑丘的冒险动画。屏幕上,风车变成了一个个大胖子,勇敢的吉珂德先生举著矛衝击,并回头对桑丘学著莎士比亚戏剧威廉五世裡的台词叫:让我们再衝一次,再冲一次……许多人对唐。吉珂德存有误会,唐(don是老爷的意思,吉珂德是他自封的荣誉头衔,实际翻译该是吉珂德老爷。
我来了灵感,一面盘算一面耐着性子坐等他看完,然后扶著他肩头,神秘地问:“纳兰佐,你想不想像吉珂德先生那样去冒险?”
他不住点头,脸上满是神往的喜悦,迫不及待地问,怎麽冒险?
“向罗马进军!”我带他爬上露台,指著远方兴奋地大叫。其实,当时我手指的方向是错的,那个位置不是罗马,而是布林迪西。
“但是,我们没有马,再说,你也没有盔甲啊。”他简直就是个傻子,抓著脑袋发问。
“虽然没有马,但我们有自行车啊,”我得意地将拳头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在他眼前撞击,道:“我们骑自行车去,自行车可比马快多了。”
他站在那裡傻笑赞同,因为他素知我骑得快,而他的破车在我手上同样可以骑得飞快。然后便问何时动身?我想了想之后回答,明天大清早,我和他两个悄悄地把车带到小花园,碰面就出发,不见不散。
回到家我连夜开始准备,先从奶奶包裡找了很多药,什麽都拿,也不管装的是什麽。跟著,把橱柜裡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摆在床上掏口袋,把经年累月遗忘在衣兜里的钱找出来,再加上父母留下的零花钱,足有四十馀万。找了个背包,把手錶、衣服和各种吃的都往裡塞,然后找了把差不多的钥匙用麻线一串,放在叔叔床柜上。回到小屋后抱著背包,睁著眼睛,等待第二天。
第二天快点来吧。
当我醒来时,天色已大亮。掏出手錶看了下时间,已过了九点。我来不及洗漱,探头探脑看了下大厅,家裡没人。便写下张纸条,然后跑下楼打开车锁,急匆匆赶往小花园。
那里空无一人,很显然出门晚了,纳兰佐或许已自己蹬著自行车去罗马建功立业了,我沮丧地坐在地上无比懊恼。时隔不久,他鬼鬼祟祟推著破车来到小花园,一见到我就大叫,说还以为我抛下他自己蹬车去罗马了,他的老妈一上午都在家裡。而实际情况是,他慢悠悠地在家看完动画再出门,当天他妈一早就去菜市场了。
我安慰了几句和他骑上车,嘴裡叫著伙伴骑兵,我们衝吧,向罗马进军。就这样,我,吉珂德先生骑著我那辆漂亮的自行车;他,侍者桑丘,骑著他那辆破自行车,像离弦之箭般飞衝出去,很快,我们穿过外围大马路,越过卡西多雷,越过桥,再越过一个农贸市场,一路欢笑一路尽情展示车技,喝著汽水。到了夜幕降临,我俩已骑到了自己都不认识的乡郊野外。
傍晚时分,高大的、拥有华丽顶冠的树木,在蓝得炫目的天空下高高挺立著,像一个个英俊的侍者矗立在大道旁,让我们充分领略到别样的自然美景。但到了连最后一丝太阳的馀辉都在天边消尽时,地面一片漆黑,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先前兴奋的心情,被远处传来的狗叫声惊吓地一扫而光。我打开车灯,把备用电筒交给纳兰佐,让他捆在车上,缓慢地行走在难以看清的路中央。
纳兰佐黑天前已露出悔意,此刻正在抽泣。他抱怨说早知我也不认识路,无论如何也不会一起出来冒险。虽说我也很后悔,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既然已说过是冒险,纵然再多艰难险阻,也击不垮信心。现在,遇上这般困境根本无所谓,唯有继续前进,找到有人居住的地方,才能稍作停留,接著驶向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