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徵
(七
上
王伯当无法改变李密的决定,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大当家把手中的全部力量一波波派了出去。“这不是个正确选择!”他喃喃道;“姓李的手中肯定还有后招!”,他两眼望向战场,心急如焚。
凭借上两次的交手经验,王伯当对李旭的用兵习惯已经多少有了些了解。他认为对方绝不会是个随随便便就派出全部主力的楞头青。此子深喑虚实之道,虽然把博陵精锐分了一部分进入郡兵队伍,但绝不会就是摆在明面上这些。眼下,数以千计,弓马娴熟的轻骑兵肯定就隐藏在战场某处,等待在恰当的时刻给大伙以致命一击。
姓李的狗官就像一头嗜血的狼,瞪着幽绿色的眼睛盯着别人的喉咙。半空中一道焦雷响过,王伯当觉得自己的头皮酥地麻了一下,梗嗓处瞬间鼓起了一排细细密密的小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用盾牌挡住脖颈,瞪圆的双眼向战场中瞭望。他没能找到李旭的影子,天色太暗了,粗大的雨滴和四下里晃动的人影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在这种时候,他唯一能分辩清楚的就是双方的战旗,纵横交错,你来我往,纠缠得难解难分。
“情形不对劲儿!”王伯当暗中告诉自己。他不想再出言干扰李密的指挥,但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本来是一场发生于局部的,小规模的挑拨与反击战,到现在为什么演变成了生死对决。今天不是一个适合大规模决战的天气,脚下地形也未必对瓦岗军有利,至于人和,眼下全军士气全凭蒲山公营和内卫营支撑着,人和根本无从谈起。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符合李密的用兵风格。虽然王伯当知道李密并非一个沉得住起的人,但这回与往日不同,王伯当在前几日逃归大营后,曾经从李密的亲信幕僚房彦藻口中听说瓦岗军主力在出击前曾经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只要密公能带领兵马和敌人对峙上半个月左右,胜利便会像熟透了的烂柿子一样从树枝上掉下来。
半个月时间马上就到了,李大当家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如果他只想出口恶气而不计输赢的话,又何必苦苦招架了这么久?
“一定出现了什么变故!所以大当家今天才不得不破釜沉舟!”王伯当从心中得出结论,然后强打着精神,试图从沙场上寻找问题的答案。
在闪电的帮助下,他看见内卫大将军吴黑闼已经冲入了敌阵中。此人身后的士卒都是李密从三山五岳招揽来的心腹死士,个个武艺高强。普通郡兵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三招两式便被放翻。距离瓦岗军营垒最近的一个三角形攻击阵列的侧面很快被吴黑闼冲开了一个缺口,身穿黑甲的死士们呼喝着从缺口处填了进去。整个三角形阵列瞬间停止了移动,内部的旗帜纷纷歪倒。郡兵们被杀得抱头鼠窜,吴黑闼身边的人却很少伤亡。
身穿青色铠甲的蒲山公营弟兄所面临的压力顿时大减,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他们慢慢地收拢好阵型,并且逐步开始向对手发动反击。官军的三角形攻击大阵上面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多,马上就面临着四分五裂的危险。王伯当紧张不敢眨眼睛,唯恐错过任何细节。他暂时忘记了敌军的骑兵,忘记了李旭随时可能祭出的杀招。他只盼望着自己的一切推测都是错的,眼前这伙敌军顷刻便会覆灭,弟兄们多年来的所有冤仇都得到洗雪。
老天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王伯当的视线很快被雨幕挡住了。雨越下越大,高处为白色,尚在半空中就变成了粉红色。打在人体上之后立刻变成了鲜红色,然后在地面上与血融为一体,再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雨水。数万人就在血泊中厮杀,脚步每移动一下都可能踩中一具尸体,也许是敌人的,也许是自己人的。谁能顾及得到!稍不留神,自己就可能成为尸体中的一员,永远长眠不起。
闪电裂破长空,照亮整个战场。王伯当抹去脸上的雨水,惊诧地看见敌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压变形,中间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吴黑闼带人杀到了阵中心,正在纵横往来。蒲山公营的弟兄们依然被挡在阵外侧,但凭借人数和体力的优势,压得对方节节后退。
更多的蒲山公营兄弟冲了上去,与先前出击的喽啰们一道向敌阵施压。郡兵的旗帜不断后退,原来锋利的尖端已经消失,代之的是一道又扁又平的防线。防线内部,错过三面旗帜,吴黑闼的将旗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不对!”他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吓了身边所有人一跳。敌阵不是被冲碎了,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又发生了变化。那些负责掌管阵型的旗手明显是来自边军中的老兵,在号角声的指挥下不断调整身边士卒的步伐。官军的三角形攻击大阵在不断收缩的过程中发生了旋转,一条横边转过来,与排成方阵的蒲山公营正面相抵。而其他两条横边则分裂开,一条向内凹,一条向外凸。冲进敌阵中的吴黑闼等人刚好被夹在当中,就像夹在铡刀下的一捆木柴。如果不是郡兵们的配合尚嫌生疏的话,吴黑闼和他身边的那些内卫早已被铡成了碎片。
“停步,停步,原地扩大战果!”吴黑闼也发现自己上了当,大声吆喝。但混乱的战场当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听见他的话。众人抱成一团,原地观望。却无法阻挡其他立功心切的袍泽们继续向陷阱里挑。完成了调整之后的敌阵迅速开始发威,数以百计的长槊从两侧刺过来,将深陷入阵中的黑甲死士纷纷捅倒。只被隔了三两道人墙的蒲山公营士卒能看见自己的袍泽在如林长矛中躲避,哀嚎。他们厉声呐喊,奋勇向前,就是无法冲破敌军的阻挡。
“呜――呜呜――呜呜!”李密终于也发现了形势的严峻,命令亲兵吹响号角,指导已经陷入敌阵的内卫们如何应对险情。他的命令只晚了半拍,但这半拍的失误已经足以让数百名弟兄失去生命。
一条,两条,三条,内卫们突然发现,他们身边到处都是敌军,到处都是致命的长槊。冷森森沾着雨水刺过来,随即带起一片血迹。锋利的槊刃被冷雨快速冲干净,伴着闪电再次刺回,或被瓦岗死士用盾牌挡住,或直接钻入死士们的肋骨。瓦岗内卫被逼得不断后退,在后退过程当中不断损失人手。吴黑闼凭着个人勇武左冲右突,救得了这个,救不了那个……
一名身材高大的内卫用盾牌挡住左侧刺来的长槊,紧跟着转身,用钢刀将右侧刺来的硬矛磕偏。单打独头,敌阵中的任何郡兵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甚至能看到郡兵们脸上的恐慌。但这不是单打独斗,没等黑甲内卫将刀收回,第三、第四根长槊刺入了他大腿。此人如野兽般咆哮,声音凄厉高亢。郡兵快速撤矛,血喷泉般从瓦岗内卫腿上的伤**出,染红无数颗雨点。受伤的内卫跌跌撞撞,就像喝醉了酒般摇晃。数根长槊同时刺入他的胸口,将他的身体挑起来,高高地举上半空。
几名郡兵同时发力,将敌人的尸体甩了出去。他们按照军阵中的队正和博陵军老兵的指挥,如一把梳子般向前梳理。陷入阵中的敌军要么被捅死,要么转身逃走,把自己的后背漏给他们。阵外的敌军发起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狂攻,却被外围的郡兵袍泽用身体和武器死死顶住。
旗手们用力挥动胳膊,将已经湿得无法再湿的旗面抖开,甩展。这是维持指挥命令的关键,有了它们,双方主将的命令才能顺利执行。虽然那些命令都是逼着他们向前送死。
双方在交换,以命换命。与蒲山公营顶在一起的郡兵弟兄很快被剥下了一层,内侧的袍泽们立刻顶上,绝不肯放两支瓦岗军互相接触。阵心处的长槊手抖擞精神,加快收割速度,每一次移动,都放倒数十名对手。
“跟我去救人!”王伯当不敢再耽搁,没向李密请示,就带着自己身边的一百多名亲兵冲向了战场。再晚几步,吴黑闼等人肯定全军覆没!虽然不喜欢对方那又酸又臭的怪脾气,王伯当依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袍泽战死。一边跑动,他一边从背后摘下大弓,将两支羽箭扣在手指当中,逐一搭上弓弦。
“绷!”第一支箭脱弦而出,射向敌阵中央的将旗。第二支箭紧跟着第一支箭射出去,直奔旗杆。两支箭先后命中目标,负责调度眼前这个军阵的将旗快速飘落。擎旗者只感觉到一股巨大力量顺着旗杆传来,手一松,整根旗杆也歪倒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