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天朝上邦
漕运码头上,一袭粗麻布衣的汪直终于见到了大明帝国的心脏。
在海上这么多年,汪直终于得以光明正大的来到了京城。
方一下船,汪直便被东厂的人接上了一辆马车。
在马车上的汪直甚至还能听到街边的唱报先生在说着自己即将进京的事情。
“张公公,小民并非外邦之臣,实乃大明之子民,应当不必入会同馆了罢?”
张佐却是摇了摇头。
“汪船主一路舟车劳顿,这便想着休憩了?”
汪直闻言一怔。
“不休憩,难道是去礼部演礼?”
“汪船主,皇爷可是朝思暮想的盼着您呢,特有诏,您抵京之后,直入西苑诣阙,不必演礼。”
“直接诣阙?!”
汪直万没想到天子竟然这般急着见自己。
抬头一瞥窗外,这才发现,这马车确确实实是正在朝宫中行进的。
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汪直,被带进金瓦朱樯的紫禁城时,也不由得小心了起来。
就这么小心翼翼的跟在张佐身后,一路来到了西苑之中。
西苑中檀香袅袅,御案前还摆着几本急递入京的经世实学的书。
那个被万民称作君父的天子嘉靖两鬓却是添上了几缕白发。
“草……”
汪直刚一见面便是一句国粹出口。
原本准备开口的嘉靖登时便僵在了原地,所有人的目光登时便集中到了汪直的身上。
“草民……啊,不是,罪民汪直,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此嘉靖这才松了口气。
大明已经有宁玦、海瑞了,差不多就得了,再来几个谁受得了。
“汪船主平身吧。”
汪直再拜而后起身。
“此番急召汪船主入京,是朕有几句话要……代朕的子民问你。”
汪直赶忙又欲下拜,被张佐拉住这才作罢。
“还请陛下开金口,罪民知无不言。”
“东南沿海,有多少百姓靠出洋谋生?”
汪直稍加思索,而后道:“启禀陛下,自宪宗朝起至今,罪民粗略估计约在十万以上,朝廷如行开海,臣估计,出海讨生之人,约可至八十万人,算上滨海船场,以此谋生者,当在百五十万……”
不待汪直说完,嘉靖便径自打断。
“江南的一匹苏锦贩到西洋,作价几何?”
汪直低头道:“启禀陛下,罪民最远只去过暹罗,但罪民听番商提及过些许。”
“海外大员所产之生丝,在大员作价西洋银币四枚一斤,待番商贩至西洋便可作价银币十七枚贩出。”
“这还仅仅是生丝,江南所产之生丝,贩至西洋约每斤可售银币二十枚上下。”
嘉靖眉头逐渐蹙紧。
“那苏锦呢?”
“苏锦等织成之缎至少有八倍差价。”
听到这里,嘉靖的表情也不由得愈发阴沉起来。
“好啊,朕当这谢阁老家中是早已备下了金山呢,合着都是打这儿来的啊。”
汪直闻言有些惭愧的开口道:“陛下,臣贩至暹罗,所得不过银币六枚……”
“朕命你率你舟山三十六岛之舟师远渡西洋以图充盈府库之需,你可愿意?”
“……不过是二倍差价耳……”自言自语的汪直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陛下,此话当真?”
嘉靖端着茶盏倏然道:“待航路梳理畅通之后,朕预备每季发四千石海船十条,远赴西洋以充盈府库,这十条船是朕的,剩下的你们也带几条船去便是,可行否?”
汪直没想到自己随口跟皮雷斯扯的一句,竟然就这么成了近在眼前的事实。
十条四千石的大船。
四千石,大致就是二百四十吨上下。
每一季两千四百吨,这分明是奔着把番商的饭碗砸碎去的啊!
大明开完海了,反过来逼着西洋禁海?
汪直犹豫了许久之后,这才看着嘉靖有些试探的开口。
“启禀陛下,这西洋重末而轻本,分外精明,国朝如此行事……他们不买咱们的货了怎么办?”
西苑内沉默了半晌。
而后是嘉靖先笑了一声,而后黄锦这才跟着笑了起来。
看着两人的笑声,汪直也是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虽然连汪直自己都有点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的蠢,但这些话汪直不能说,得嘉靖自己说。
“汪船主,你可知晓我大明为何为天朝上邦?”
“罪民愚钝。”
嘉靖的话音一顿,而后紧盯着汪直开口道:“天朝上邦便是似我者死。”
语罢,嘉靖一拂衣袖,径自高声道:“太子与俺答议和之时,代朕拟了一道旨。”
“诏曰,朕代天覆帱万国,无分彼此,照临所及,悉我黎元,仁恩惟均,无或尔遗。”
“你汪船主可知道这旨意是何意思?”
汪直低头抬头苦笑道:“陛下,罪民乡野匹夫也。”
“意思就是是王者无外。”说到这里,嘉靖语气中的杀气愈发凌厉:“他们若将朕拒之门外,那便是抗旨,便是不忠。”
自周公制礼,中原礼乐宗法两千年,最大的一点好便在于此。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是真的不把自己当外人。
只因王者无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惟亲疏有差耳。
“上天把九州万方都交给了朕,朕就是天子,也就是万民的君父,自然也是西番百姓的君父,当儿子的将父亲拒之门外,那便是不孝。”
“不忠不孝,天下人便是人人得而诛之,汪船主可明白?”
再强的番邦,那也不过是番。
饶是俺答上表的时候,也要自称一句“域外之臣”。
不管域外不域外,臣终究是臣。
汪直一个头叩在了地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南的变故让嘉靖再一次感觉到了皇权旁落的危机感,只是江南孕育的经世实学也在影响着嘉靖。
但嘉靖最终还是决定先将钱捞够了再说。
捞足了钱,自己想做的事情才能慢慢展开。
及至汪直离开了西苑,嘉靖这悠悠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呐。”
直到汪直走出西苑时,还沉浸在嘉靖方才那句话中,想象着自己在西洋纵横捭阖的模样。
只不过还没等走出宫门,汪直的身子便僵在了原地。
不对啊!
我进京干嘛来了!
得让宁克终放人啊!
“汪船主怎的了?”
张佐疑惑的看向了汪直。
汪直有些语无伦次的说道:“坏了,张公公,忘了大事了,这宁克终还擒了三国使节呢,我这是为了让宁克终放人来的啊!”
嘉靖的饼画的太大了,噎的汪直连正事都忘了。
张佐却是看着汪直笑道:“汪船主,那么点小事,还不值得君父过问,您直接去找严阁老他们商议去便是了。”
“使节是小事,可那些图纸……”
不待汪直说完,张佐便直接打断道:“那,也是小事,汪船主,请。”
而后汪直便被张佐送出了皇宫。
直到出宫之后,汪直还没回过神来。
连这都是小事?那这天底下还有大事吗?!
不待汪直细想,王滶一众随从便径自凑了过来,满脸期待的看着汪直。
“义父,天子长啥样啊?”
汪直不耐烦的摆摆手道:“我听说护国寺西有个黄酒馆子,多少银子都成,今天晚上我要包一宿,让他们别接旁的客人,所有的厨子伙计都在酒楼里听用,把我带的那几个厨子也一并送过去。”
王滶愕然道:“咱们要请皇帝吃饭?”
“你能不能闭上嘴?这里是京师不是海上,不能那般无遮无拦了!”
对于锦衣卫跟东厂的大名,对汪直来说早已如雷贯耳。
“今夜我要请两位阁老叙事,待会我亲自过去请,你们先去准备便是。”
“喏。”
——
没有人知道汪直费了多少功夫才将严嵩跟徐阶两人请到了护国寺西口的酒馆。
“二位阁老,里面请。”
汪直鞍前马后的宛若酒馆的跑堂一般。
这还是徐阶、严嵩头一次来到这等馆子。
“二位阁老都是南人,小民仓促入京,只听闻这酒馆黄酒一绝,小民又无京邸只得在此委屈二位阁老了。”
偌大的酒馆除了伙计、厨子之外唯有汪直三人。
庭中垂柳,遮住一口水井。
只不过饭菜刚一端上来,徐阶、严嵩两人便是眼前一亮,桌上只有松江菜跟分宜赣菜,两种菜系固然泾渭分明,二人一眼便认出定是本乡本土的厨子所做。
“这是小民带来的厨子,还请两位阁老指点一二。”
两人在内阁,自然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汪直就是花再多的钱都没有用,唯有讨巧。
严嵩看了一眼徐阶。
徐阶这才拱手道:“严阁老请吧。”
“这店可有名字?”
侍立一旁的店掌柜开口道:“禀阁老,尚未有名,若是阁老能赐名……”
掌柜话音未落,便被汪直瞪了回去。
“现成的名字,有柳有泉,叫柳泉居便是了。”
那掌柜登时便千恩万谢起来。
“谢阁老赐名!”
汪直这才赶忙开口道:“阁老,我,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