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宁玦也便变了手段。
“将他们全数押下去,一个一个的提审。”
“喏。”
不多时,这些佃主便被押了下去,第一个佃主被带上来的时候,宁玦没有做甚太多纠缠,只是敷衍了一会,而后便命人将头一个佃主送了回去。
直到第二个佃主被带出来时。
宁玦这才开口道:“孙佃主,孙老爷,是吧?”
那佃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仍旧是如同先前一般说道:“佥宪,不要再查了。”
“谁招谁活,不招的打死,都招都活。”
“当然,如果都不招,本官也确实拿你们没办法,孙老爷大可以赌一赌试试。”
“孙老爷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说罢,宁玦便命人抬上来了一盏香炉。
这是典型的囚徒困境,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旁人手上,这些佃主们哪里见过这个,看似有的选,实则最为稳妥的方式,就是招。
直到一炷香烧完,那孙佃主已是满头大汗。
“招!佥宪,小的可以招,但是这件事您一旦知晓了,对您一定不是好事啊!”
“你但说无妨,是谁让你们腾田的?”
“是一个叫项元汴的商人。”
宁玦的眉头逐渐蹙起。
“尔等自何处认识的他?”
孙佃主摇了摇头道:“小的从没见过项元汴。”
“那你们这么听他的?!”
“佥宪有所不知,小的家中田亩,十几年前便投献给了邻县的一个举人。”
“那举人老爷前些时日托人来了信,朝廷鞭法,银、钱,都不稳妥了,说是有将积蓄保住的路子,就是将银钱都借给项元汴。”
“毕竟都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小的还去松江项家的织场看了一眼,果然是大织场,哪怕是华亭徐相公家的织场都有所不及。”
“利息固然低了些,但总好过一日贱过一日啊!而且还是织场,那项家这么多的棉布,实在是还不上账,还能拿棉布抵账,小的也便将大半的积蓄全都送到了项家。”
海瑞闻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听这样子,怕是锡山、苏州这几个府县,大半缙绅都有银子放在项家了。
宁玦却是继续道:“这与你们腾田有何干系?!”
“因我们是债主!项家说了,优先收我们手上的木棉,有多少要多少,而且价比旁村还要高一点。”
“更要命的是,周围几个村子全都改种木棉了,您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缉了项元汴,这么多家下了重注的木棉没人收了,跟杀人父母又有何异,莫说小的们了,连您都难活命啊佥宪!”
宁玦这才摆摆手示意胥吏将这佃主带下去。
接下来的几人,也都大致跟这李佃主差不多,相继顶不住招了供。
原本激动的海瑞已然满身冷汗的坐在了一旁。
利益链条自古便有。
但在高杠杆的运作下,原本那些只有三四节的利益链,正在无限延长。
这一条条无比漫长的利益链最终会逐渐缠成一团化作一个整体。
而最终形成的这个整体,将会拥有任何封建王朝都不曾拥有的组织力。
它异化着链条上的所有人,链条上的所有人又都在异化的过程中获着利。
只是在这些链条的末端,同样是普通百姓。
宁玦径自站在海瑞面前。
“海县尊现在还觉得继续查下去能免百姓饥寒吗?”
“这不是在救民,这是在害民,继续查下去,只会有更多的人妻离子散。”
海瑞愕然的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的喃喃道:“……可圣人不是这么说的,先贤们亦未曾说过……”
“正因为圣贤们没说过,朝廷现下动手,非兵戈不能止东南之乱,兵戈一起,百姓会死,也掐死了新贤,这些百姓不仅会白死,将来后人还要死更多的人。”
海瑞默然。
这是美洲白银孕育的第二茬果实。
资本的扩张除了制造了大量颠沛流离的佃农之外,还催生出了新的小资产阶级以及所谓的“中产”阶层。
这一批“新贵”不再拥有“土地”等所谓恒产。
他们目睹了失地佃农的颠沛流离,他们知道,有朝一日他们失去了活计也会这般痛苦。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那股藏在内心深处的危机感将会逼迫着他们挣脱传统礼教的束缚。
后人将这段历史称为“启蒙”。
西洋并不是西洋走到了十七世纪便群星临凡了。
所谓“先贤”群星散出的光辉有多璀璨,就意味着当时带给他们的冲击有多震撼。
真正将先贤抬上神位的,是中世纪后期英格兰的森森白骨以及法兰西乡村的满目疮痍,是流不尽的苍生血。
那天夜里,海瑞成为了大明第一个心甘情愿烧掉“典籍”的读书人。
海瑞并不是什么“新贵”,但他真的有良知。
这是几千年来透过尸山血海渗入大明百姓骨子里的“圣人典籍”。
一个杨慎破不掉。
一个宁玦、一个海瑞也破不掉。
非尸山血海不可破。
摆在大明面前的也只有两条路。
要么退回去。
要么向前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