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曹爽急匆匆穿戴结束好朱色朝服,披了一件黑色的狐皮大氅后,便立即乘着快捷的双马轺车赶到了大司马门的左侧门。
身为首辅大将军的曹爽本有皇城主干道南侧轺车缓行的特权,平日里若无急事,曹爽或许会下来走两步,权当锻炼身体,但今日他为了保住杜恕,从而顺利的继续推行变法,急着要面陈皇帝,因此进了司马门侧门后,他轺车不停,一路驰到了式乾殿半里之外的广场,这才跳下了轺车。
曹爽不知道的是,当他路过内阁兰台的时候,刚好有几名当值的太傅党台郎正在议论纷纷。
“听说太傅近日旧风疾复发,很是严重呐。”
“可不是嘛,太傅原本与大将军一同在明帝榻前受诏辅政,可是如今手中却连一点儿权力都没有,如何能不气闷?”
“嘘……,噤声,小心让曹爽听到了!”
曹爽下车后,将车马以及随身佩戴的松文宝剑交给了前来接引的黄门。
“陛下正在式乾殿内阅览书籍,还请大将军在值房稍待,喝杯热茶,卑职通传之后,再来请大将军入殿。”
曹爽见这个皇帝新拔的小黄门乖巧得体,心情不错,随手抛了一锭碎银给他。
“哟,多谢大将军!”
那黄门虽然欣喜,但却并没有太过忘形谄媚,曹爽点了点头,心中想道:
“看来陛下还算有识人之能,选拔的黄门官倒是很得体。”
西值房本是当值的散骑常侍、侍中、台郎们侍候随驾、应对顾问,以及大臣等候谒见的地方,因此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七八张案几坐榻、两架书架、几盏玄鸟宫灯而已,后面则是用来休息的两间套间。
曹爽坐在一处坐榻之上,当值黄门识趣的将值房内烧的正旺的火盆放到了曹爽的身畔,曹爽烤着火,心中一边想着待会如何对皇帝提起杜恕的事,一边喝着青瓷杯中的热茶,身上沾染的寒气也渐渐消散了不少。
不多时,通报的黄门来到了值房:
“大将军,陛下传召,还请大将军移步殿内。”
曹爽‘嗯’了一声,起身整理了一下系着朱红绂绳的远游冠、朱红赭色的一品九章纹朝服,黄门明白曹爽有着‘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特权,因此没有要求曹爽脱靴。
曹爽收拾停当后,这才快步轻声的往殿内走去。
殿内香雾缭绕,皇帝身着一身黄色龙纹常服,简简单单的用一顶玉冠束着发,此刻正在檀木案前斜坐,手中捧着一只书简,正在一盏仕女宫灯的映照之下凝神细看。
这一日彤云密布,天色暗淡,因此宫中照样燃着灯烛。
“臣参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曹芳嗜好读书,一时入神,片刻后这才恍然察觉,急忙放下了书简,起身危坐,将绣着龙纹的袖袍一展:
“大将军快快平身!”
“臣谢陛下!”
曹爽起身后,正打算开门见山的直说杜恕之事,但皇帝却兴致勃勃的说道:
“大将军,听闻近日城西雪景甚美,你我不如移至宫西陵霄阙上,再慢慢详谈国事,如何?”
看着眼前这个年少俊秀的皇帝侄子,曹爽心中忽然感到了一阵亲情之温,他笑了笑后躬身答道:
“臣这就随陛下前往陵霄阙。”
曹芳闻言大喜,立即传来了当值黄门,在黄门的侍候下披了一件夔龙纹的紫色毛皮大氅,携着曹爽,在宫人的跟随下朝着陵霄阙的方向走了去。
曹芳、曹爽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常,不知不觉已走过了两里路,终于来到了高大巍峨的陵霄阙下。黄门官早就派遣能跑的内侍在此处安排好了火盆、坐席,以及一副烤架和切好的豕肉块。
洛阳宫的积雪,虽然总是比其它地方融化的更快些,但依旧难以消弥那一丝孤寂和寒冷。
陵霄阙上,已然出落成挺拔少年的十八岁帝王,和正值壮年、看起来越发老练的大将军曹爽,此刻并排站立,一同观看着他们脚下的大魏江山,木材搭建而成、并无一钉勾连的陵霄阙,此刻正随着春风缓缓的摇动着。
曹芳此刻眺望着远方,思绪万千。
如今司马太傅已然病危,改制也已没有人再反对,只是自己与大将军,真的可以成为像秦孝公与商鞅;魏文侯与吴起那般光耀千秋的君臣吗?
身披九章纹、头戴远游冠的曹爽此刻肃立一旁,静静的看着远处的雪景,年至不惑的他,原本冷峻的面上添了一部如剑般锋锐的剑髯,再衬着他那孤傲的眼神,显得整个人极有威风。
“大将军,你来找朕,可是有什么要事商议吗?”
曹芳此刻看着远处,有些出神,他并没有转身,而是继续远眺着远处茫茫的山河、坊市、臣民。
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中,竟多了一份与年龄不合的沧桑与疲倦,不等曹爽开口说事,曹芳不禁感慨道:
“大将军,你说,我大魏江山,真的能够万世长存么?”
曹爽听了曹芳的话,心中不禁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惊寒,但他旋即就坚定的回答道:
“陛下,只要我们君臣一心,继续将此改制推行下去,臣相信,不出十年,我大魏气象定会焕然一新,到时候,西进灭蜀、南下攻吴,定会一举而克,我大魏终将一统天下,囊括四海!陛下也会成为我大魏的一代英主,为后世千千万万的子民所崇敬仰望!”
“自从当年,朕八岁登基以来,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年了……朕有时会想,倘若当年父皇他没有那么早就崩逝,而是可以再多护持朕几年,再多庇护大魏几年,也许一切,都会比如今更好一些吧……”
曹芳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是啊,倘若他的父皇当年再多活十年,那么自己也不会自幼就成为司马懿和郭太后,甚至眼前这个他所信任的大将军的傀儡,朝堂的局势也会比现在稳固许多。
如今司马懿虽然已经行将就木,但自己这个皇帝也早已被这暗流汹涌的庙堂折磨的锐气全无了。
如今自己所推行的改制,如若交到父皇手中,想必会更加顺利,更加有效吧。
“叔父,朕有些想念父皇了。”
此刻,曹芳并没有再称曹爽为大将军,而是如同儿时一般,称他为叔父。
曹爽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恍惚。
他恍然间,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好多好多年前的明帝,那个脸上时常挂着自信笑容,与自己从小一同长大的那个元仲大哥。
而十年前,曹叡将这重任托付给了自己,自己也从他手中接过了这大魏的江山。
“臣,也时常想起先帝……”
“叔父,朕过几日,想去城南高平陵,为父皇扫一扫墓。”
曹爽对着曹芳一揖到地,沉声说道:“臣愿亲自率队,护卫陛下同往。”
曹芳点了点头,回头亲手扶起了躬身行礼的曹爽,并为曹爽拍了拍大氅上的些许积雪。曹爽心中一阵感动的同时,也明白此刻正是自己建言的好时机,于是他不再迟疑,直接开口道:
“陛下,杜恕杜务伯的案子,臣有想法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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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
杜恕早已被关押到了阴冷的牢房之中,虽然身为主官廷尉的陈本下了不许动刑的命令,但整个廷尉府上到廷尉正、廷尉监、廷尉平,下到各个掾属曹吏,都是司马家的人,且精通律法的高氏断狱多年,门生故吏无数,深得人心,如今高珣身为廷尉监,自然掌管着廷尉府的大半片天。
因此杜恕一进大狱,便遭到了非人的待遇,就连大逆犯人才会加身的“污潴”之刑,也被用到了杜恕的身上!
此刻狱中那名受过高珣特意关照的狱卒狞笑着看着被绑缚在木架之上的杜恕,笑吟吟慢悠悠阴恻恻的说道:
“听说杜使君一向是个好整洁的君子,小的已经准备好了泡澡汤,就请杜大人即刻沐浴吧!”
杜恕此刻早已被皮鞭抽打的满身伤痕,此刻虚弱无比的他努力睁开了眼睛,看着狱卒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杜恕就明白这所谓的‘沐浴’肯定没有好事,一向骨鲠的他朝着狱卒啐了一口,原本笑吟吟的狱卒顿时变了脸色,此刻一边擦拭着衣服上的唾沫,一边骂道:
“狗娘养的杀才,事到临头居然还敢唾老子,来人呐,把水缸抬过来,给爱干净的杜使君好好洗个澡!”
狱卒头子话音刚落,就见两个精壮的狱卒抬着一口大缸进了牢房,杜恕顿时便闻到了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一向爱干净的他顿时就忍受不住干呕了起来,只见两名狱卒狞笑着解开了绑缚杜恕的绳索,将虚弱无力的杜恕架了起来,发声喊便扔到了那缸臭不可闻、污浊不堪的脏水之中!
杜恕肩头、胸腹、腿上的伤口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忍受着恶臭、疼痛和寒冷,用他痛苦到打颤的声音义正言辞的喝骂道:
“污潴......之刑,大逆......谋反者,才可......施行,你等罔顾.....我大魏律法!”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到了杜恕的耳中:
“我大魏律法,其死刑有三,髡刑有四,完刑、作刑各三,赎刑十一,罚金六,杂抵罪七,凡三十七种刑法,哪个不是由我高家说了算?就算‘八议’免罪,这一次也议不到你杜务伯的头上,谁叫你猪油蒙了心,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支持那夏侯玄的什么三策改制?”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快因痛苦而神智昏迷的杜恕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他没想到一个人的相貌居然可以和心肠有这样大的反差。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可以在廷尉府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东乡公主驸马、廷尉监高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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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大牢门口,身为主官的廷尉陈本陈休元,此刻正率领着麾下十来名忠于自己的廷尉府官吏,与牢牢把守在大牢门口的四十余名手持廷尉府武备棍棒的吏员对峙着。
陈本早就已经派人前去何府搬救兵去了,但不知何故,何晏却迟迟不来。
“大胆,你们居然敢阻拦本官!”
陈本一向敦厚,加上麾下人少,此刻除了开口威胁,居然没有任何办法!
无论他说什么,把守牢门的吏员都说大牢血腥污秽,且里面正在审案,高廷尉监特意交代了不能让上官入内,以免受到惊吓。
就在陈本一筹莫展,打算带着十几名吏员硬闯大牢时,一个威严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大胆,你们竟敢阻拦上官,我乃驸马都尉、吏曹尚书何晏,奉大将军之命、持天子手诏前来提审犯人,速速打开牢门,倘若延误,立斩不赦!”
何晏一声怒吼,加之何晏身后随差的八名武卫营甲士纷纷掣刀在手,把守牢门的几十个吏员立即便打开了牢门,紧接着做了鸟兽散,以免被大将军曹爽面前的红人何晏记住样貌。
当何晏和陈本两人赶到牢内时,杜恕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再度昏迷过去了!
一向狡猾的高珣听到动静不对,自然早就从后门跑了,虽然他有司马家撑腰,但直接得罪了曹爽的人,肯定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何晏看了杜恕的惨状之后,大怒无比:
“这个高珣,真是胆大包天!”
陈本此刻立即叫来了身边略懂医术的掾属,叫其迅速为杜恕消起了毒治起了病。
“杜使君虽然受伤极重,所幸伤处不在要害,浸泡污水的时间不长,应该还有救!”
听了那掾属的话后,何晏、陈本二人都不禁松了口气。